19.家族 第二章(4)
夜裡阿萍奶奶要陪他——如果寧周義熬夜做事或外出就陪得久一些。***常了寧珂就盼叔伯爺爺不在。阿萍大概忽略了她這個孫子已經長大了,早過了擁在懷裡一邊撫摸一邊講故事的年齡;她總是把他的頭扳在胸口,輕輕梳理那光滑烏黑的頭。她把南方渲染得像一個仙境,這就使寧珂大大地原諒了自己的父親。他最感興趣的就是問父親臨走那些天的一些事。
「我爸凶吧?」
「他很兇。最後那幾天沒有刮臉,胡楂兒黑得像個土匪。」
「馬呢?」
「大紅馬,拴在公家廄里。它想主人,老要叫。」
「我想我爸。」
阿萍就摟緊他,臉靠著他圓圓的頭頂說:「你爸,你還是忘了你爸吧。他太喜歡南方的那道菜——太喜歡醉蝦了……」
他曾偷偷地要求阿萍奶奶做一次醉蝦,阿萍奶奶做了。醉蝦扣在一隻藍花小缽中,一掀蓋子就有幾隻蹦到桌上……寧珂絕不會將它們吞進肚裡。他只是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在想自己一去不歸的父親。
幾乎每天都要做關於那個人的夢。其實他連他的模樣都記不太清晰,因為自他懂事那天起父親就成了騎士,來去匆匆。他印象最深的只是那匹馬和那枝槍,他至今還記得父親一出大院就鞭打快馬,賓士在東邊那條馬路上的形。馬尾巴飄起來,陽光把它照得真美。父親的身個多高?臉是什麼顏色?他都模模糊糊。身處這座熙熙攘攘的大城市,他時常想起父親。人好像都有這麼一段——專門琢磨自己的父親。
他回憶著母親斷斷續續講過的父親。母親並不太責備那個人,最多的只是牽挂。她擔心他一路上風塵僕僕弄壞了身子,還怕他遭遇其他危險,比如劫匪、從馬上栽下來,等等。她抱著小寧珂,眼睛凝視一個方向:他知道她的心思並不在自己身上。母親多麼漂亮,他認為她是天下最美麗的一個人,他也聽人說過這樣的話。
誰有過這樣一個不幸而美麗的母親?她的大眼睛清明純凈如水,亮而深;她從不施脂粉,因為稍稍一動一遮就破壞了那種完美;她高高的身材,像一棵秀挺的紅木樹。母親的形象什麼時候想起來都清清楚楚。
也許正因為父親的模糊難辨,他才永遠追逐著他。馬蹄,踏醒了他的夢。他有時正睡著,突然喊一聲就坐起來,大聲地喊。
叔伯爺爺和阿萍奶奶都走進來,驚訝地望著他。
「我要一枝槍……」
叔伯爺爺笑了。他伸手撫摸著孫子的頭,這頭真是光滑得讓人感動。他安撫了一會兒孩子,臨走開時說:「最強大的人身上可不一定要帶槍……」
寧珂中學畢業了。當時寧周義對他的未來有兩種打算:一是送到國外深造,二是留在身邊,讓其儘快進入自己的事業。本來他老人家是極傾向於前一種設計的,可是到了這一天又有些捨不得。最怕孫子離去的是阿萍,她一說到這上邊就流淚。當時還有一個緊迫事,就是分佈在各地的產業越來越需要照料,需要有一個更可靠的介入者。將來風雲變幻,有這樣一個人上下進出就方便多了。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退路、一個繼承。
寧周義惟一的小女兒是老家的妻子生的,叫寧纈,平常只喚做「纈子」。她這時也來到父親身邊,小小年紀就傲橫逼人,指著比她還大的寧珂說:「快叫姑姑!」寧珂馬上叫道:「姑姑。」她差不多從來不主動喊阿萍媽媽,背後還說阿萍長得像貓,就叫她「阿貓媽」。父親有一次聽到了,沒有聽出意思,還以為女兒在撒嬌,並未在意;後來看到阿萍哭起來,問了問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呵斥了女兒。
女兒惱惱地看著阿萍。沒有別人時她對阿萍說:「我長大了也不會對你好。」
阿萍於是更為傷心,也更為愛護孫子寧珂。她堅決不主張孫子到國外去,害怕他將一去不歸——誰料得到出洋的風險呢?
就這樣寧珂留下來,併到寧周義的一個大錢莊上去做事;每年裡,他還要拿出幾個月的時間跑跑其他幾個城市,凡是有買賣產業的地方他都要去。有一段時間他儼若成為寧家的全權代理,其實寧周義只是讓他當一陣實習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