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綴章:寧府與曲府(9)
寧吉騎馬遊歷的日子越來越多,每次出行的時間也變得越來越長。***過去最多是出門一個星期歸來,後來是半個月、一個月。他最後一去不歸的行程是從三叔身邊開始的:本來說要找寧周義玩耍幾天,後來不慎說出了遠行的目的,讓三叔大吃一驚——他說要去南方,非要一直走到南國不行,不見到真正的「小南蠻」不回來。本來寧周義就對這個不務正業的侄子憂心忡忡,這一回朦朧知道了事的結局會是什麼。他料定那個寧府最終只會留下一個孤單的女人、一個尚未成人的兒子。一場酒宴之後,寧周義讓衛兵拴了侄子的馬,然後把人囚禁起來。
寧吉從來沒有忍受過這樣的拘束,這一下不得了啦,他開始號叫、跺腳、不停地踢射門窗,後來就仰躺在地板上不再起來。寧周義太忙,也許是故意冷落,許多天里不見侄子一面。這時候只有嬸母阿萍經常過來看他。阿萍要小寧周義二十多歲,是個南方的小夫人,模樣精製優美,人也溫柔到了極點。她的出現才讓狂躁的寧吉稍稍安靜下來。阿萍憐惜這個一心遠行的人,只是規勸,讓他在風雨不寧的世道里更多地顧戀一下妻兒老小,寧家傳下這一份家業不易啊。寧吉哭了,這是他長大成人之後少有的啼哭。他在比自己還要小的嬸子面前哭得像個孩子。哭了一會兒,一擦眼淚坐直了身子:「放我走吧,我去了南方看一眼,吃過那裡的醉蝦就回來。」阿萍說這道菜我也會做啊,你幹嗎非要去南方不可?
阿萍每天都送來醉蝦。寧吉到後來乾脆不再吃飯,只瞅著窗外出神。阿萍知道事不可挽回了,於是瞞著丈夫,偷偷打開了囚室的門,還給了那匹純色的大馬。
寧吉去了南方,從此杳無音訊。大約是他走後的第三年,寧府里燃起了一場大火,把寧吉的家產——原來寧府三分之一的房舍,連同一百年來的積存全部燒了個精光。大火直燒了三天三夜,然後又是一場大雨,給這兒留下了一個面積大得嚇人的黑色廢墟。
寧周義這是一個生不逢時的俊傑。如果在和平年代,他會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清正官吏。這個人生得儀錶堂堂,學問也好,可能是寧家幾十年裡最出色的一個男人。他受過新式教育,是寧家轉向城裡商業活動之後成長起來的第一茬人物。他曾為理想熱烈求索,在三十歲之前就加入了革命黨,並捐出了許多錢財。後來就是失意,是面對一片殘局的心灰意冷。好在這個人是外冷內熱,最終也沒有萎縮在產業經濟的龜殼裡,而一直關注著急劇變化的時局。
由於他與一些頭面人物的特殊關係,當時半島地區的黨閥軍閥都對他敬畏有加。可惜在長達二十多年的時間裡,他基本上是碌碌無為的。因為他找不到可以為伍的人,而且像歷史上某些滿腹經綸的人物一樣,有時難免眼高手低——先是嘗試幾次,而後索性旁觀起來。他越來越多的嘆息讓許多人都聽到了,一些政要邀他共事,聽到的也依舊是這種嘆息。後來不少人開始冷落他,他有點百無聊賴,只得把心思花在了生意上、侄子寧珂身上;還有,他越來越珍愛自己的南方小妻子了。寧珂是寧家那場大火之後餘下的一個光桿少爺,一個讓寧周義喜愛不已的英俊少生。本來寧周義在老家的妻子李家芬子不失時機地將寧珂收在手邊,正打譜把他視做親生兒子一樣蓄養調教出來,想不到回家探視的寧周義連這個機會也不給,回城時就把孩子領走了。李家芬子為此哭了好幾天,哭自己的命運。她比寧周義還要大幾歲,是他的結夫人。她生有一個女兒,後來也隨父進城了。多年來只有她和一幫下人守著這個深宅大院。她不知自己的命為什麼會這麼苦,一開始遷怒於城裡的阿萍,後來又想:沒有阿萍也會有別的人——男人既然像鑽天的鷂鷹那樣飛翔了,他就不會把老家的妻子帶在身邊。還好,他是一個好人,正派人,畢竟沒有三妻四妾的,而且每年裡都要回寧府住些日子。在他們後來一起度過的那些日子裡,她每聽到男人半夜出的深長乾咳,心上都要一陣陣揪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