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綴章:寧府與曲府(10)
阿萍在婚後的一段日子裡是尷尬而愧疚的。***她竟不知怎麼度過這樣的日子,每逢在鏡子里看見自己就有些忐忑。她從很小就對自己的身體敏感得不得了,每一點微小的改變都會讓她驚訝和不安。她覺自己的臉龐更圓潤更細膩,眉頭一夜之間就舒展開來,鼻翼輕輕翕動,整個神氣甚至不聽自己調度;臉色紅得嚇人,有時又突然變得煞白,鼓鼓的額頭上滿是汗珠。她驚異於一個好男人的耐心和愛力、仁慈和博學,他的氣概與無法說的深奧。她相信自己今生都無法弄得懂這個男人在想什麼、他內心深處那些悠遠可怕的期待。她自己感到得意與不安的,是對方更多地把她當成一個孩子來呵護。是的,她是寧珂的奶奶,可許多時候更像是他的大姐。
寧周義在心最惡劣的那些年裡都待在阿萍身邊。他自己覺有些過於沉溺在兒女長之中了,只可惜沒有任何辦法。他可以和阿萍從喝早茶開始一直待到下午三點,這個時間既非一人躲入書房,也不讓對方離開。有時阿萍在廚房或別的屋子耽擱得稍稍長了一些,他這邊就要呼喊起來。「你啊,真是一個大孩子。」阿萍有一次竟這樣吁嘆。她想和他一起走入回憶,想聽聽寧府的過去、特別是男人的半生勞頓,可他一句也不願提及過去。他大概想更多地抓住眼前,活在兩個人狹小而溫暖的世界里。他嗅著她頭上散出的桅子花的香氣,悄聲在她耳旁吐出一句:「這是我一生最愜意的日子。」阿萍抬起頭,試圖從他的目光中尋找一絲誇張的神,沒有。他是那麼安詳沉靜,惟有兩頰帶著一點年輕人的紅潤,這在花白的鬢角下顯得格外動人。
只有夜晚不眠的時刻寧周義才一個人度過。這段時間他在書房裡磨蹭,除了阿萍為他送去一碗甜羹,再無別人打擾。他不再像過去那樣頻頻出入半島地區的幾個城市,除了去一次南京和東北,沒有到過更遠的地方。但這個特殊的時期快要結束了,它的一個主要標誌,就是一個外號叫「蜂腰姑娘」的機要秘書的到來。這個姑娘不苟笑,最初出入這裡時沒有引起阿萍的注意,但後來她在男人屋裡越待越長,終於讓其不安起來。「蜂腰姑娘」是從南京來的,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偶爾穿上軍裝,漂亮得讓人不敢正視。她是那種落落大方的姑娘,好像從一開始就不打算隱瞞什麼。不過這個姑娘究竟是他剛剛結識的,還是早有來往,阿萍卻無從判斷。寧周義的目光變得熱烈起來,這使阿萍的膽子也大了許多,終於在「蜂腰姑娘」離開后問了一句:「老相好嗎?」寧周義搖頭:「以前只在會議上見過,五年前吧。」「哎喲,五年前她還多麼小啊!」阿萍驚呼。寧周義再次說明:「只見過一兩面。」「那她就追過來了?」「不,她在做自己分內的事。」阿萍笑出了眼淚。
後來,「蜂腰姑娘」在寧周義外出的一些日子裡向阿萍道出了一切。她說:「在這樣的亂世,一個女人除了好好愛一個男人,還有什麼事可做!」阿萍不由得點頭,但馬上又回了一句:「是的,大概我們寧先生和你想的一樣。他再也無心做別的事了。」阿萍認定這是寧周義一生里惟一的一次艷遇,不僅原諒了對方,而且儘可能地給予理解。不知為什麼,她覺得這很像一個熱血男兒征戰前的一場豪飲——她在內心裡為這樣的比喻而驚訝。她夜裡睡不著,每逢寧周義不在身邊時就要淚水潸潸。
寧周義與「蜂腰姑娘」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不少正好一年。一年之後的春天,正午時分,阿萍現寧周義在二樓拐角的小廳里喝茶,一抹陽光照在花白的頭上,整個人顯得如此衰老。正在她凝視丈夫的時候,又現那隻端杯子的手有些抖,好不容易喝進嘴裡的水也順著嘴角流下來。她「咦」了一聲跑過去,為他揩去脖子上、衣襟上的茶水。大概他是走神了,不過顯而易見的是,這個人正在邁入老境,雖然年紀還沒有那樣大。阿萍的淚水嘩嘩流下來,寧周義的大手一遍遍撫摸她的頭,自語一樣說:「這一切該結束了。」她不知道這指了什麼?指與「蜂腰姑娘」的關係還是其他?她不知道,只是有些懼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