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綴章:寧府與曲府(13)
寧珂的戰友說到做到,後來是因為一個突來的任務不辭而別的。為此寧纈痛不欲生,一遍遍質問寧珂人哪裡去了?是不是被侄子藏了起來?寧珂說那人工作的性質就是這樣的,到底去了哪兒誰都不能說,因為這是革命的秘密!「我恨死『革命』了,我跟你們勢不兩立!」寧珂冷冷地看著放蕩的姑姑,說:「我勸你還是不要這麼反動吧!」寧纈吐一口:「呸!」寧珂再次勸她快些回到城裡,並用叔伯爺爺的威嚴壓制她,她卻始終昂著脖子:「現在不是過去了,現在我什麼都不怕了。」寧珂明白,姑姑這一回真的是無可救藥了,也稍稍有些感動。
寧珂那一次失望而歸。他萬萬想不到的是,這竟是他和姑姑的最後一面。後來戰事吃緊,寧珂到了隊伍上,一直在山區和海濱小城之間奔波。這期間他連寧周義和阿萍奶奶都極少見到。一年之後,他聽說寧纈失蹤了,跟一個誰也不認識的什麼人去了南方,音訊全無。他再次驚異於這樣的事實:南方對於寧家好像有著神秘的吸引,他們竟然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在那兒,就像從人間蒸了一樣——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寧珂作為寧吉的兒子,一個破落之家的少爺,他的一生常常陷入矛盾的思緒之中。他不知道最初該留在李家芬子身邊,還是跟從一路風光的叔伯爺爺走開。從此命運急轉直下,他將有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生旅程了。當他最後遭遇了非人的折磨,不得不在漆黑的角落裡日夜沉思時,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兩個字:「如果」——如果不是有那樣一位迷戀傳奇、不得安生的父親;如果不是生了那樣一場大火;如果不是有那樣一位了不起的叔伯爺爺……他現在命運的鏈條上,所有的環節都像事先鑄造好了,它們環環相扣,缺一不可。彷彿從出生的那天起,一切都被神靈之手仔細而機巧地安排過了,他只是依照一種既定的道路走下來。
寧珂的磨難大致一分為二,以半島地區的政權更迭為界。戰爭年代雖有幾次死裡逃生,但大致還是一波三折地過來。對他摧殘最厲害的一次是被捕:在牢獄中,敵人對這個獻身革命的少爺格外兇狠,如果不是最後叔伯爺爺出面救助,他肯定要命喪九泉。就是那一次,他算好好領教了什麼叫做「動刑」,知道了灌辣椒水的滋味,知道了兩個壯漢會怎樣輪換抽打一個吊起來的男人。那真是生不如死。但儘管如此,在軍隊進入半島府、轟轟烈烈開進海濱小城的前夕,他受到的致命一擊還是叔伯爺爺的被捕。他的一生有一半是系在這個人的身上,而更可怕的是,自己命中注定了要站在與之敵對的營壘中,彼此相互痛惜卻又無可奈何。他那時候已經是一個勝利者,而寧周義正等待宣判。
寧珂那一次參加了對寧周義的決審。他知道上級如此安排的深意。在對一個儒雅老人的生死之決中,其實潛藏著更為殘酷的另一場驗證。整個過程中寧珂臉無血色,生不如死,因為他的腦海里最無法排除的就是阿萍奶奶的面容。他在心裡哀求,祈禱上蒼保佑這個女人。他知道寧周義手上沾有鮮血,這個人絕無生還的希望。最後的一天,寧珂現自己的頭一夜之間白了許多。他永遠不會忘記寧周義在押赴刑場前一天的面容:安詳、慈愛,像看一隻小羊一樣望向他。他們被應允有一場談話,但他覺得這時口腔中的每一個字都重得吐不出搬不動。他惟有一個心愿,就是戰友們在最後的時刻不要用粗魯的方式對待這個老人。
他相信自己的一部分都隨著那一聲鈍鈍的槍響分離了,死亡了。剛剛鎮定下來他就想:怎樣再見到阿萍。他願以自己的餘生來侍奉她,與她待在一起,永不分開。他作出了這個決定之後連自己都懷疑,懷疑神靈能否給予這樣的恩賜。結果不出所料:阿萍選擇了南方,回自己的出生地去了。又是南方,它收留了寧家的一個遺孀。
對寧珂來說,除了一場勝利帶來的欣悅,再就是愛人給予的安慰了。也許最後真的是曲「慫奈拷濉=黿鍪怯辛飼。珂才相信今生忍受的任何磨難都是值得的。他永遠不能忘記自己的戰友、那個叫殷弓的司令員說過的一句話——那是當對方知道了他這段婚姻之後說的——那意思也許壓根兒就沒有清晰地表達過,也許只是他的心靈準確無誤地捕捉了而已——「一個人竟能享用如此的幸福!你必會遭到報應的,因為這太過分了!」他好像看到殷弓因為這一句詛咒而渾身顫慄,臉色青,那對薄薄的嘴唇都變得烏紫。他當時被觸動了一下,但並沒有深刻的理解。他實在是被濃濃的愛意給淹沒了。當年結婚是需要組織批准的,這使他在期待中變得愈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