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綴章:寧府與曲府(17)
他們單獨相聚的時間越來越多了。可是讓人難以置信的是,直到李家芬子去世的時候,她與這個男人仍然還稱得上清白。這也是她始終能夠坦然面對寧周義的原因。寧周義在晚年回寧府的次數突然多了起來,有時候還帶著阿萍。李家芬子對阿萍這個南方女人的好奇心大到不可思議,總想從暗處探聽一些秘密。她總是說:「咱男人,咱老寧啊。」說起來就擠著眼,好像要引出對方一番私房話一樣。可阿萍的口風很緊,總是尊敬有餘,從不對李家芬子嬉笑一句。這使李家芬子嫉恨起來。
不過李家芬子最終還是喜歡了這個南方姑娘,誇她的骨骼小巧、皮肉細嫩;還有,誇她大魚一樣的流線型身廓。「我是老了,身上有股臭皮子味兒;不過我見了姊妹這樣的細嫩人兒還是喜歡。你呀,身上香噴噴的,小手不大正好抓寶。周義要是不一口接一口親你,你就不用理他。這個男人心硬啊,嘴也硬,他有時候一年裡不會說一句親熱話兒。當然了,對你又會是另一回事了,我估摸他會像小貓似的,用小抓兒撓你呢!」「大姐!」「真的姊妹家,我一見你的小舌頭又紅又薄翹翹著,就知道你們兩個親熱起來會沒白沒黑的。看看我家老寧的身子骨吧,騎上大馬就蔫著。以前他可是個帥人兒,在馬上顛了一天,從河堤上回來還昂著身子呢!不過你最後總得為他生出個把孩兒來吧,你得讓他老來得子,抱著娃娃,摸著娃娃的小腳丫上樓下樓才行,你說呢姊妹?」阿萍不知該怎麼回答,臉紅一陣白一陣。她瞅著這個已經滿頭灰的衰老婦人,突然明白寧纈像誰了。那個胖胖的姑娘有時口無遮攔,說起話來就像眼前的人。她嘆了一聲。
李家芬子後來與阿萍從心裡和解了。因為她總歸是要深愛丈夫的寶物。她明白寧周義這幾十年裡都倚仗著這個南方女人——她的無微不至的呵護才好好活下來。既然任何抱怨都是無濟於事的,那就不如誠心實意地對待一個無辜的好人。她拉住阿萍的手,在其光滑的後腦殼那兒摸呀摸呀,用盡了柔。她突然覺得阿萍比自己的女兒要可愛許多,也可信許多——寧纈後來幾次歸來,李家芬子失望之極:這個女兒長得胖大無比,謊話無邊,對惟一的母親傳來喚去,毫無敬重可。
李家芬子在寧周義最後一次歸來時,重溫了十八歲才有的幸福。她現這一次的丈夫返老還童了,懂得親昵了,老胳膊老腿不再沉甸甸的,一次又一次靠近她,還小心翼翼地捏了捏她那雙有名的大腳。他只在家裡待了一天,天蒙蒙亮時看著窗子說一句:「真怪,雞怎麼還不叫呢?」就是這簡簡單單一句話,讓李家芬子又一次回想了十八歲的短促之夜:又瘦又小的夫婿總是害怕雞叫,因為雞一叫她就得離開,起床為一家人準備早餐了。那時寧府的新媳婦不得像其他人一樣,不能享受僕人的服侍。
寧周義那次算是一生的告別,告別結之妻,更是告別寧府。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回來,直到死在離老家不足二十里的那條大沙河邊上。
李家芬子也隨丈夫去了另一個世界——奇怪的是她本不知道那個噩耗,當時只是在門口石獅子旁曬太陽,突然覺得天上黑了一下,然後就直挺挺地躺下了。
大師們「大師」是個洋詞兒,不過在當年還是土氣十足的,它不過是「大師傅」的省略,起碼在寧府是這樣。從老老爺那一茬開始,寧府就有一些有趣的人物進進出出。到了寧吉父親這一代,這一嗜好算是盛大起來了,他不知從哪兒找來這麼多身懷絕技的人。這些人不僅有本事,而且十有**還有惡習,比如說偷盜、通姦、撒彌天大謊等等。奇怪的是只要他們有了一招常人所不及的手藝,寧家老爺就一切皆能原諒,並奉為上賓。他對府里的下人、對后一代,一直這樣訓導說:「見了大師得行禮!見了大師連聲招呼也不打?」
山裡人一連許多代過去,對大師們的種種行徑還是流傳許多,故事不斷,頗多爭執。比如說他們從老一輩聽來的事,雖覺得真假莫辨,但出於對先人的尊重,還是儘可能地信從,一直為大師們的神奇能力申辯。他們這樣做的原因當然還有許多,其中主要是對現實的不滿:眼前的生活太平庸了,連個能力超群的人都沒有,連個「異人」都沒有。別的經國大業不用說了,只說割雞眼這一類小到不能再小的事吧——寧府當年有個指甲老長、一臉黑灰的傢伙,使用一把挖耳勺大小的刀子,在病人的腳上一撥拉,雞眼就沒了。「流不流血?」有人伸長了脖子問講述者,對方一擺手:「流血也不怕,大師有一種白油,往刀口上一抹,鮮血立止。」眾人噝噝吸氣,他又補充:「有一年上我爸和我二大爺一塊兒去東山上挑糞,一頭黃牛起了性,亂跑亂尥,二大爺力氣大哩,上去扭它的脖子,它蹭蹭一蹦,揚起的后蹄甲把左腮幫子弄豁了!老天,血嘩嘩流啊,這得結多大的疤!你想想,人都破了相了,日後找個家口都難!結果哩?寧家老爺說不怕,喊來了大師,刷一下抹上白油,又把傷口捏住,說一聲『著』,再把手拿開,咦,又是大光滑臉兒了。這都是咱自家遭過的險事呀,誰能拿長輩開這大玩笑?」大家都咂嘴磕牙,一塊兒信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