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家族 第二章(12)
第二個星期要等的人來到了,三個,後來又是兩個。***殷弓的「姑媽」為大家準備飯菜,在他們聚起議事時又把寧珂叫到樓上。她和他一起說說閑話,有時還與他玩玩撲克牌。寧珂明白,他該回去了。
分手時殷弓再一次將寧珂一一介紹給新來的同志,並強調這是他的「救命恩人」。寧珂從未想到這麼重的一個註解落到自己身上,連忙擺手說這先是曲府的老爺——那個德高望重的曲予幫助了他……說這話時他鼻孔前倏地掠過一陣白玉蘭的香氣。
離開老式洋房是一個暮春的上午。他會永遠記住那一天一步踏出花園小徑、扳開藍色的柵欄鐵門時的那種感覺。他差一點溢滿了淚水。心底湧出的那種奇特的感激讓他難以忘懷。感激什麼?不知道。這種無法說的感激是任何人都不會經歷太多的。上午的陽光溫煦而柔軟,一下一下地撫摸著他的臉龐,他幾次回頭去看那幢老式洋房:二樓的平台上,靠欄杆站著那位老太太,她的頭被陽光染紅了。她顯然在目送著寧珂……
他先回到了叔伯爺爺的錢莊。這是他第一次從遠處歸來不去家裡,而直接到那裡去。他急於見到那個紅臉膛的人,急於向他訴說;誰知對方在沒人處熱烈擁抱了他,又用力地抖動他的手。紅臉膛的男人已經什麼都知道了。他說他們都感謝寧珂,寧珂為革命作出了難以估量的貢獻……當然,這已經構成了他們——同志們的一個秘密。同志們對他懷著無限的信任。他們早就視他為同志了。「『同志』,你明白嗎?明白它的意思嗎?」
寧珂漲紅了臉,緊握著他的手說:「明白。」
他回到了叔伯爺爺身邊。在旅途上為何耽擱這麼久,他很容易就搪塞過去了。他特別講了八司令的暴行,當時在一邊聽的還有阿萍奶奶。寧周義不安地在屋裡走著,阿萍聽到悲痛處流下了眼淚。最後是叔伯爺爺輕輕地制止了他。老人家實在聽不下去。而且那些暴行他早就聽過了。在他那兒,關於這一類的報告材料已經堆成了山。他長長地嘆息。「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他久久地看著窗外。寧珂好像第一次現,叔伯爺爺有了那麼多的白。
夜裡,阿萍奶奶仍舊像過去那樣為孫子整好床鋪,看著他躺下,在床邊陪一會兒。她看出這一次寧珂瘦了,也晒黑了。寧珂躺著,眯著眼,突然一翻身坐起來,用被子擁住了下身。他看著阿萍說:「你知道平原上那個城市有個曲府嗎?」阿萍搖頭。他重新躺下來。阿萍再問什麼,他一聲不響了。後來他快睡著了,臨睡前又說:
「奶奶,曲府有好多高高的白玉蘭樹……」
6
我凝視著海,它被夜晚的星光照耀著,悄悄回眸。我終於看到了你,我原本就應該記住你,我是你的一顆沙粒、一滴水。你的手按住我的臉龐、我的眼睫毛,我伏在你的胸前。
誰也不知道我有多少思念和牽挂,怦怦跳動的心為了什麼……就是這些化為我的血肉良知,使我不能屈服。我在等待,在追憶,在想和盼,所以我不能屈服。我是一棵樹,根脈扎了一千年,難以移動,他們就用力地彎下我的腰。我身上披掛了一噸的巨石,但我仍然沒有折斷。我在等待,我等待你的叢林將我淹沒。
那一天的問候多麼短促,可是它化成了按時升降的潮汐。永恆的水流濕透了時光的沙子,此岸與彼岸各自成長著一排青楊樹。哦哦,我的青楊,我用以遮掩窗戶的綠色枝條,日夜拍打我的心靈,我的窗紙。我用雨水去洗滌它澆灌它,我小心地挨近它。
誰聽我講一個紅馬的故事?當你離去了,誰來傾聽?我忍受著一千遍的誤解和詛咒,斂起那些痛楚,小聲念著你的名字。我們——渺小的沙粒,有多少秘密。神靈的小背囊打開了無數遍,原來只是裝滿了像我們一樣的小沙粒。它碰撞起來火花四濺,那火等同於雷電的火、野火、熔化的岩漿之火。
我因為渴望著、期待著而痴迷愚鈍,換來的是無邊的嘲諷。他們只是馬蹄下的灰塵,他們不是沙粒。最好的沙粒是被激流沖刷而成的,潔凈無比,是秋洪千里迢迢送還給大海的。那一片浩瀚哪,宇宙的聲息如數收在其中,深闊無邊。一切的巨變都潛在它的深淵,它默然不語。我是它的沙粒,我因此而驕傲。水濺聲讓我沉醉、讓我安眠,直到太陽升起來,潮汐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