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家族 第二章(11)
本來他剛剛從關押的地方出來,身上有傷,需要曲府那個老爺——曲予大夫給他治療一個時期,但眼下已經不可能了。***除了簡單的包紮之外,就是帶上一點藥品,然後迅速地離開。殷弓走時身邊沒有一個人,他說要到最東部的那個城市等人,於是寧珂就陪他走了一趟。到了目的地,等的人還沒有來,他們就住在了一個有花園的老式洋房裡。如今這幢洋房屬於一個皮肉鬆弛的五十歲左右的女人,殷弓稱她為「姑媽」。
夜間睡不著,兩個人談話。木地板非常陳舊,有的地方已經陷下去,所以殷弓踱步時要小心地繞開。但這並不影響他津津有味地講「八司令」的惡行。他們差不多個個兇殘無比,掠奪了無數錢財,既是富人的冤家又是窮人的對頭。除了城區他們不敢隨意騷擾之外,整個山區和平原都是他們口中的肉,想什麼時候咬就什麼時候咬。八司令之間也常常開火,但一轉眼又稱兄道弟。他們合夥朝官軍開火,這方面倒不含混;可是他們與外國人合手幹事特別順路,一口氣製造了好幾個慘案。「最近他們把矛頭對準了我們的隊伍、基層政權……」
寧珂從海北回來就非常熟悉「我們的」這三個字的含義了。他也開始把自己視為「我們的」。所以他聽了這一切異常憤恨。
「八司令分別都有外號——你乾脆記外號得了,因為他們的名字反倒不好記,有的連我也不知道。最老的傢伙、也是勢力最強的一個叫『老乾姜』,在槍口下滾了多半輩子,是真正的頑匪,可能是南方人,在北方生活了半生,口音差不多變了,帶萊州腔。這個人獨身,左眼有傷,主要地盤在平原西部,幾起搶金殺人案就是他搞的。他誓要把我們的基層組織一個一個踢掉。有一次他逮了我們一位女學生,當著一個村的民眾把她糟踏了……還有一個叫『刺蝟』,手下人化整為零,有的平時就是石匠、手藝人,他一令就湊起來幹壞事。一個叫『水牛皮』,隊伍小,但個個槍法好,裝備也好。還有『魚精』、『金腰帶』、『野豬』、『小花』和『麻臉三嬸』。其中只有麻臉三嬸是個女的,其餘都是男的。小花也是男的,女相。金腰帶是個淫狼,是民眾特別痛恨的一個,也是最狡猾的一個。他年輕時在海參崴干過苦力,後來殺了人逃回來,用三五年的時間拉杆子,混到今天成了一股勢力。麻臉三嬸的隊伍在其中也算大的,別看她是個女司令,下手最狠,前一年血洗了一個鎮子,死的人把街口都堵塞了。提起麻臉三嬸人人嚇得變臉。她還有三個女兒,一個比一個壞,惡事幹得數不清,都跟外國人有一手。其餘七個司令多少都要讓著麻臉三嬸,因為在關鍵時刻她會引來外國兵。她的三個女兒槍法好,一色男人打扮,像她母親一樣殺人不眨眼……」
殷弓在講述時很少斂起笑容。這多少使寧珂不快。
夜很深了,樓上有聲音。一會兒中年女人披著衣服下來,站在樓梯上看了看,又走近幾步說:「弓兒你還熬著!睡覺吧,早些歇著去,不要身子怎麼……」燈光下她的白像棉花一樣。她的口氣充滿了疼憐。殷弓「嗯嗯」應著,接著打起哈欠。
他們剛要睡去,老太太又轉身端來了一碟點心。她掀了殷弓的衣襟看了看裹好的一處傷,咕噥了一句什麼。殷弓像個孩子一樣柔順,興奮得頭一歪一歪。他嘴裡出的奇怪叫聲讓寧珂大惑不解。老太太走了,殷弓感嘆似的告訴寧珂:「這是個革命的老媽媽啊!」
他們在一起相處了一個星期。寧珂得知殷弓來自南方,有一多半時間在軍營里度過,這一年剛剛從部隊出來,目的是開闢新的局面。他好像十分直率,並未有意向寧珂隱下什麼,但實際上整個行動的大致計劃、一些細節、聯手起事的同志,卻一點也沒有講。寧珂對他充滿了敬重和感激——在年齡上對方稍大於他,而且是他所遇到的最堅忍頑強的人,竟然帶著多處創傷微笑、娓娓道來。寧珂惟一覺得不太滿意的是那一雙腳:小得過分,這怎麼能夠帶兵打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