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家族 第一章(8)
七天過去了,閔葵頭上的紗布解掉了。***原來半邊頭——那芬芳四溢的頭——都被剪掉了。傷口像巴掌那麼大。她仍不能起來走動。
又是七天,她第一次離開床。當她頭暈時,就趕緊扶住牆壁。
她開始收拾東西,要回鄉下了。記得是星期三的晚上,半夜,她驚動了曲予窗外的那隻八哥。它一頓混吵,她趕緊去推他的門。他們在暗影里緊緊相擁。「我明天走了,少爺。」「我後天也走了,我們一起吧。」「別這麼說少爺。」「行,先不說,你明天半夜裡等我。」「我不敢少爺……」
第二天半夜,每周里對開的客輪正無聲地靠在碼頭上。曲予扯著閔葵的手從曲府西北角的小門走出來,一直往碼頭走去。沒有風,這是多麼好的一個夜晚。原來這個海濱小城半夜裡睡得這麼好。
他們敲開了船長的那個有套間的客房,船長呼呼喘著開了門,當他打開門廳的燈看清了來人時,立刻彎腰問候起來。曲予小聲說了幾句,船長慌慌地向黑影里張望,連連說:「我擔不起,少爺!少爺!」曲予把什麼沉重的東西壓到他的掌心裡,他沉默了。
本來星期五的下午才要開船。為了安全起見,船長決定讓他們在套房裡休息一會兒,在天亮前的漆黑里登船。那個上午,就是輪船在這個城市停留的這段時間,他們將在船艙里度過。還是一等艙,更為令人驚喜的,還是他上一次旅行時住過的那一間。
下午三點整,陽光明媚,大客輪啟碇。照例是送別的喧嘩。他們一直在艙里。最後的時刻他再也忍不住,擠到了走上甲板的旅客中間。他只用眼角掃了一次送行的人,然後就去看這座城市。他最後記住它呈現一片灰藍色,而且像在水霧中似的。
回到艙中,船長正叼著粗長的一枝雪茄,對閔葵說話時和藹到了極點。他問他們咖啡里要不要放糖?曲予毫不遲疑地回答:放糖。
5
我畢業兩年了,一直待在著名的03所。我為適應新的生活正傾盡全力。可是我一刻也沒有忘記有一個蒙怨的家——我的個人檔案里或許有一行或數行漆黑的文字。人心裡最沉的是關於某種使命、先人的囑託、自小確立的信念等等。它們如今就像壓在我頭頂的第三紀沉積層,讓我日夜伸出雙手撐著。
我永遠也沒法忘記母親的眼睛,歲月的積雪壓著它,卻奪不去那溫熱的光。這眼睛盯著我,我才能把一切都做好。我要活得像個樣子,不辱使命。我在她的注視下走去,不敢走偏一步。我牢牢記住了我是從哪兒來的:這是一個人最為重要的記取了。
我剛來03所的那個春天,一個上午,我在一陣陣濃郁的丁香花氣息中窘了半天,幾乎慌得說不出一個字。對面是一個故作高深的小姑娘,叫蘇圓,比我小多了,可是模樣很肅穆。她的黑框眼鏡加重了這種感覺。當時我沒有愛人,心中的渴望有時十分強烈。她的美麗太顯而易見了,但我不敢肯定她應該屬於哪一類人。蘇圓背著手站在寫字檯前,我並不知道她背著的手中還拿了一份要命的表格。她客氣了一會兒,煞有介事地詢問了一下我對新的環境新的工作的看法等等,輕輕添上幾句鼓勵,然後就放下了那份表格。
我的臉可能變得蠟黃,心跳加快了。心跳別人是看不見的。
開始了。從今以後我將有填不完的表格。那上面有關於母親、父親……要一一填上去。我的手沒法不顫抖著,眼前一片模糊。我不能,也不願親手寫下對父親、對其他親人的污辱。我的聲音像蚊蟲一樣小:好吧,我將按時交給你……
蘇圓一轉身——我注意到她穿了裙子。這個城市裡比較像樣的姑娘總是巴早不巴晚地穿上裙子,呢裙。她的那兩條筆直、豐腴的腿,與陣陣濃烈的丁香混在了一起。樓下有兩排茂盛到極點的丁香花。這種花可愛、迷人,讓人衝動又彷彿預示了某種不祥。我記得在大學時,我就是在丁香花下經歷了可怕的失敗——那種正常人會記上一生的失敗。我不是被誰遺棄,而是可怕的失敗,是打擊。蘇圓多好,如果她不是拿表格的姑娘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