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五回(2)
杜甫急於進城,不顧多說,匆匆把楊氏新制的春衫換上,便往城裡趕去。***剛進貴人坊,相隔鄭虔所居陋巷還有半里來路,便見兩起高車駿馬,各在一群隨從人等前呼後擁之下迎面走過,快到巷口,又遇見十來個穿著整齊的商人一路交頭接耳,往貴人坊那面走去,有的後面還跟著車馬。這些雖然都是從來沒有見過的景象,一心看望鄭虔,並未在意,快要走到,忽見鄭家門上貼著一張主人因病謝客的紙條,心裡一驚,伸手就去拍門。
鄭妻隔門答道:「鄭先生病在床上,斗室狹小,難……」話未說完,忽由門隙中窺見來客竟是杜甫,連忙開門放進,低聲說道:「杜兄來得正好,請快進去。」忙又把門關上。
杜甫剛想開口,忽聽鄭虔在室內話道:「又是這樣,真煩死人了!」同時瞥見鄭虔的愛女阿鸞穿著一身新衣,由堂屋內趕出,滿面都是笑容,欲忽止,走向身前行禮,低喚了聲:「杜伯父!」抿嘴一笑,輕悄悄隨同鄭妻往堂屋中走去。
鄭虔又在畫室里氣道:「你們不開門不是一樣說話嗎?快些把門鎖上,誰來都不許開。這一打岔,我又亂了。」
杜甫先以為鄭虔有病,或是出了什麼變故,不願見人。后見鄭妻母女面有喜色,鄭虔又是這等口氣,心方不解,人已走進,目光到處,竟有目迷五色之感。這外間屋本來不大,總共只有一張矮木桌和一張裱畫的案板,上面竟堆滿了許多絹帛財物,好些堆放不下的還放在地上,等探頭往裡一看,鄭虔背朝外,面對著一幅未完的畫,右手拿著畫筆,朝鬢上亂捅,似在構思,又似在那裡生氣景。當時明白過來,心神大定,低喚了聲:「鄭兄!」
鄭虔全神貫注在那畫上,正在出神之際,想不到杜甫會來,聞聲驚顧,愁眉頓展。忙把筆往案上一擱,拉緊杜甫雙手,道:「好些天不曾見面,杜兄光景怎麼樣了?我由前天起就要尋你去;偏把我逼得一步也走不開。別人的事還可推託,王命怎敢違抗?趕了兩天一夜還未完工。心正急,你來得太好了。請坐,請坐!」
杜甫見他內裡衣服已換新,外面仍套著作畫時穿的那件五顏六色、斑痕狼藉的破舊布衫,頭也未梳,滿口烏墨,臉上還掛著兩條彩痕,說話又急又亂,神甚怪,知其用心太過,又因自己一來高興所致,好生感動,笑道:「鄭兄久困風塵,今日果享盛名,可喜,可賀!」
鄭虔忙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杜甫便把王倚的話說了。
鄭虔見杜甫還在立談,才想起床上堆滿了東西,忙趕過去一陣亂推。
杜甫這才看出以前在此寄宿夜話的破舊短榻也堆滿了錦繡羅綺和各色各樣的禮物,忙攔道:「你不要忙,床邊也可以坐。」
鄭虔笑道:「以前我窮得四壁蕭然,家無立錐。如今錦繡羅列,反無容膝之地。你說有多可笑呢!」
杜甫笑道:「你轉眼便可遷往新居,不會再居陋巷斗室了,這樣話還是少說為妙。知道的雖能明白原所受的世路辛酸,不知道的還當你有意虛矯,不近人呢。」
鄭虔笑道:「這話也只是對你說說,怎會為外人道?你看人冷暖、世態炎涼到了什麼地步?共只三四天的光陰,朝中親貴和一些富商豪族來買畫的竟會絡繹不斷。那年跑遍長安,一張也沒賣出去的舊畫,會被他們強行買光。最可笑是,那幾個以前只肯買我素絹的市儈,竟連我近年糊窗的兩張破畫都揭了去。預送潤筆的更多,連接待都來不及。我奉詔要在日內趕兩張畫送進宮去,無奈這班有錢人此去彼來,絮聒不休。有的並還不由分說,放下潤筆禮物就走,喊都喊不回來,想退還他都是難事。終日碌碌,其何以堪?」
杜甫介面道:「名非幸致,能全晚節固極艱難,欲使常保令名,不受污染而不遭人忌恨也非容易。由吾人操守到處世接物都是疏忽不得。這些求畫的雖然多是小人,你以詩文書畫換他潤筆,於心無愧。休說剛有名望便崖岸自高,不是好事,便像你近年那樣滑稽玩世也非所宜。稍破此輩鏗囊,使你衣食無憂,揮灑煙雲,更添妙墨,多留幾張好畫傳之後人也大為佳事。暫時當然畫不出這許多,你不會按照來人先後約期交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