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五回(3)
鄭虔氣道:「我輩有時興酣落筆,原由平日多所蘊積,乃能觸景生,因物比興,為詩畫,付之筆墨。請問你所寫的好詩,哪一是專為應酬隨便寫出來的?畫和詩文原是一理,休說大地山河、幽崖澗谷,與乎風雲月露之奇,不是親身經歷,有所會心,寫不出來;便是花鳥蟲魚之微,如果不經隨時留意,仔細觀察,明白它的成長變化,它的精神意態,也決不能活躍紙上。即便能夠依樣葫蘆,也只貌似神非,了無生氣。徒使識者齒冷,畫它則甚?我每有新作,總覺今是昨非,以前所寫多有謬處,常恨自己功力太淺。你怎麼說出這樣話來?要一張畫一張原非難事,只是暫時敷衍交卷,非但貽笑大方,以後養成惡習,不肯用心,越畫越糟,何以見人?實在不勝煩擾,我才稱病謝客,這是得已的么?」
杜甫覺著所說有理,慨然嘆道:「說起來也實難怪。不過,你以前未受當今知遇,往來的人不多,還不妨事。今後難免不與朝中貴人來往,應付他們還是謹慎些好。我是吃過苦頭的了。」
鄭虔笑道:「其實你性和我差不多,勉強忍耐也只一時,一個不巧,仍要泄出來。這些話你我都會想會說,但都到時不由自己。不要再提了。你這多日來到底怎麼過的?」
杜甫便將岑參贈銀經過說了。
鄭虔高興道:「岑兄那日同你來訪,還贈了我二十兩,不料送你這許多,如此熱腸,真叫那些自命愛才的守財奴愧死!等我畫完進御,就可和你朝夕盤桓了。」
杜甫知他奉詔甚急,恐誤限期,正想設詞起身,耳聽鄭妻出去開門,引進兩個鄰人,端來桌椅用具,酒食也早準備停當,知難脫身,只得同了鄭虔入座。
鄭虔一面勸酒,笑道:「子美還是子美,鄭虔還是鄭虔。今天我們還是只談詩文書畫和李白、岑參,連嚴武都可不必,別的更是不提為妙。難得快聚,不要為這些俗人俗事擾我們的清興吧。」
杜甫含笑點頭,跟著又把孫鷹夫婦任俠尚義和岑參遇合經過從頭說了。
鄭虔撫掌稱快,連說:「我們想要交的正是這類人物。」忽又問道,「昨日遇見韋左丞還問起過你。聽口氣,好像你久已不去尋他了。此公在朝,雖然無甚建白,對你卻頗看重。你今後出處還是離不了這班人,最好不要和他太疏遠了呢。」
杜甫想起彼此都是憤世嫉俗,為時詬病,才致落拓長安,久不得意。有時談起近況,互相勸告,不要那樣迥異庸俗,自取困辱,也都覺得對方有理,應該世故一些。偏是積習難改,心中鬱憤只有日益加深。今日本是專心誠意趕來勸他,不料他也同樣要勸自己。心中好笑,乘機答道:「今日本定往踐韋左丞的約會,只為聽到鄭兄喜信,特地趕來。你向來不肯獨飲,如和朋友相對卻是每飲必醉。日色早已偏西,今天又不能去了。」
鄭虔因杜甫一來高興非常,意欲暢飲之後留他下榻,聞,不知杜甫以進為退,脫口便道:「杜兄雖然多才,朝中並無一人肯為援引。難得此公奉調回京,又肯代你揄揚。已有前約,怎好不去?」
鄭妻人頗聰明,正和阿鸞收拾床榻,早看出杜甫心意,在門內介面道:「杜兄由韋家回來,再和你作長夜之談也是一樣。你少飲兩杯,把這頭一幅畫先趕出來,送進宮去吧。你只會閉門作畫,可知蒼頭還未找到以前,我母女二人應門不勝其煩么?」
鄭虔也覺詔期甚急,惟恐誤事,笑道:「小弟本意留你暢飲,並作長談,略洗近兩日所染塵濁之氣。不料君命難違,你也非去應酬一下不可。你我二人平日互相勸告,到底未能免俗。你說有多可笑呢?」杜甫知他性,乘機又道:「等你畫成進御,再將一些畫債略微清理,定出日常清課,來日方長,盡可盤桓,無須急此一時之聚。你索性安心寫畫,十天之後我再來拜讀你的佳作。吃飯還不到時候,請干這一大杯,我告辭了。」
鄭虔因天已申酉之交,恐杜甫耽誤韋家約會,笑道:「前日聖意本要給我一個官做,那老兒說我疏懶狂傲,難於理事,給我補了一個廣文館博士。幸而仍是冷職閑曹,已使我俗塵蝟集,門庭若市。再要做個黃豆大的官兒,恐怕我們見面都難了。今天由你的便。這兩張畫至多還有三天就可畫完。等到進呈之後,便往尋你,藉此躲上兩天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