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六回(2)
當年天氣更熱,麥收前一場好雨之後,僅在丈八溝納涼時遇到過一次轉眼停歇的暴雨,此外,由四月底起老是烈日當空,連一滴雨也沒下過。***附近溪河中的水幹得快要見底。大熱天,突然又來上一次冰雹和兩次大風,平日辛苦耕耘的莊稼自更沒有指望。杜甫到底是讀書人,只管旱災已成,仗著暫時衣食無憂,也就聽其自然,卻因天災**、國事日非激動了功名之念,又拿一些詩文去投贈當道,再作進身獻策打算。后見所往來的這些權貴人家只能以違心之論博取酒食,進取功名仍無機會,也聽不到什麼有關國計民生的消息,日子一久又厭煩起來。這日意欲走往渭北一帶村落中察看一回,先在延秋門尋一相識人家,借住了一宿,次日清早,步行起身。
長安八月初的天氣熱還未退,田中禾稻早就旱死,泥土干成了極細的粉末,稍微有點風過便滿地飛揚,旋轉不休。風再略大,那一蓬接一蓬的黃沙更不時蔽空而下,撲面沾衣,嗆鼻迷眼,使人難耐。道旁林木無蔭,葉盡黃落,只剩一簇簇的干枝,亂箭也似,刺空橫斜,在風沙中搖撼不休,瑟瑟有聲。
咸陽橋在長安的西北面,橫跨渭河兩岸,為當時通往西域的大道,被征戍邊的百姓經常不斷都要由此經過。杜甫見沿途草木枯黃,浮沙更多,走不多遠,鞋襪里便裝了不少沙土,身上衣冠也漸染成黃色。相隔都城這樣近的所在竟是滿目荒涼,使人感到風塵之苦,想起那年因送孫宰出為縣尉,曾來渭北,偶見暮雲春樹,懷念遠隔江東的李白景,依稀如在目前。彼時,農村雖已凋敝,墟里炊煙猶映斜日,道旁高柳尚趁晚風。今天卻是驚沙晨起,田野皆空,滿目山河惟有蕭颯。自來年荒易招世亂,何況朝廷崇尚奢侈成為風氣。邊將貪功冒賞,災害生民,以致府庫空虛,物價日昂。元氣已虧,難於挽救。眼看千萬黎庶多受流離死亡之慘,使這一座雄偉壯麗的皇都也必難以永保。越想越難受,一路尋思,不覺把渭水上的長橋走過。正想順著荒野小路到左近山腳村落中尋幾個老年人訪問一下,忽聽來路號哭喧嘩,雜以車馬奔騰之聲震撼田野。大驚回顧,來路橋那面忽然湧來了大隊人馬車輛,走得並不算快,因為人多雜亂,互相搶擠踐踏,被捲起來的塵霧迷漫遙空,竟將那橫亘渭水上的長橋遮蔽了一大半。前行車騎之外,隨著大隊腰掛弓箭的新兵。黃塵十丈中還隱現著不少老弱婦孺,一個個爭先恐後,順橋兩旁舞扎著雙手搶向前去,分朝那些腰掛弓箭的新兵亂撲。押送新兵的軍校便朝這些老弱婦孺厲聲喝罵,揮鞭亂打。有兩個拚死命追上前的,剛和所追的人抱緊一起,吃眾軍校搶將過去,一路亂撕亂打,活生生硬拆開來,丟下被打倒的老弱,威逼著那被抱持的人上路。內一貧婦竟被兵差連打帶推,往後一仰,掉下河去。大片慘號悲哭之聲由塵霧鞭影中傳來,分外顯得慘痛。杜甫雖然義憤填胸,但知此是官府征往邊關的新兵,押送軍校兇惡勝於狼虎,稍微攔路,定遭鞭撲,不可理喻,此時上前,平白受辱。因想救那落水貧婦,便順側面小徑往橋前繞去。剛剛趕近橋頭,見兩面河灘都已乾裂,僅當中河心還有一條寬不過丈的濁流,方才翻倒河中的貧婦已無蹤影。正張望中,耳聽車聲轔轔,馬聲蕭蕭,一夥凶神也似的軍校押著上千個蓬頭垢面、涕淚縱橫的新兵已由橋上馳過,往前面驛路上趕去。大隊人馬捲起來的塵埃簇湧起大片黃雲朝前翻滾。整座咸陽橋也在塵霧籠罩之下,兀自還未停息,橋上眾聲哭喊也更慘厲,人影卻望不見。一時不自禁,冒著煙塵往橋上趕。行約半里,橋上煙塵漸息,這才看出被軍校打傷推倒的老弱婦孺一路都是,有的已快暈死。左側地上一個新兵和一婦人拚命摟在一起;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緊抱著女的一條腿不放,喘吁吁聲都哭啞。這夫妻母女三人身上的衣服均已撕裂,背上各現出一條條的鞭痕。女的披頭散,臉上還流著血,因在塵埃中一陣亂滾亂掙,呼號宛轉,血淚模糊,業已不似人形。另一**歲的幼童急得滿眼角布滿了紅絲,眼珠也似快要凸出,披著滿頭黃沙,不住口地亂噴亂吐,偏噴不出半點口水,只在一旁跳腳乾嚎,看去可憐已極。同時現旁邊一個軍校正朝這老少四人威,把手中長鞭亂揮亂打,響起一片「噼噼啪啪」的鞭聲,刺耳驚人。實在看不下去,怒火一壯,便拼受屈辱,打算上前勸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