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六回(3)
軍校手指地上三人低喝道:「你當我真箇沒有一點人心么?身邊沒有銀錢,快給我回家拿去。連二兩銀子都不肯出,休說我無法交差,連我就此逃往他鄉也辦不到。難道為了救你,叫我乞討回家不成?」
那被妻子摟緊、滾到地上的新兵年已五十來歲,聞嘶聲哭訴道:「小人由十五歲起就被裡正強征戍邊,一去十七八年,才蒙主將恩憐,放回故鄉。剛在家中過了兩年窮苦日子,二次又應徵役,去往安西一帶屯田。去年四十七歲,幸被放回,好容易在破窯內尋到我的妻兒,不滿一年的光陰,又被官差提往軍中。小人應過多年征役,軍爺們的苦楚全都知道,只是我一家老小連糠秕都吃不成,哪有銀錢奉上?小人並不惜命,無奈這個守我多年的婆娘和兩個娃實在叫我不能狠著心腸將他們丟下。求軍爺千萬開恩,饒了我全家這四條命罷!」
軍校怒道:「世亂年荒的日子,哪一個沒有難處?方才我鞭打你們,是做給他們看的。有心成全你夫婦,你們反倒和我撒刁?再要不聽好話,我就將你兩夫妻活活打死!」口裡說話,手中長鞭揮動越急。
杜甫見那軍校只顧喝罵威,手中鞭迎風亂響,一下也未再打向這兩人的身上,知其只是圖錢,想起身邊還帶著幾兩散碎銀子,湊往軍校身前,準備開口。
抱緊丈夫的中年婦人哭喊道:「我們昨晚起就餓著肚子,哪有銀錢送你?軍爺饒命呀!」軍校低喝:「你們要不是窮人,也不會被人抓去當兵。這一點難道我都不曉得?不過我今天實在沒法交差,哪怕一兩半兩,你就求親告友也得給我拿來。再若遲延,就我想要放你也來不及了。」
杜甫看出軍校似知這地上一雙男女無可壓榨,非但要價減價,連手中鞭也有氣無力地搭向地上,面上卻還帶著焦急之容。日前就聽傳說近年征役太多,連老弱也常被強抓了去,官差軍校多有賣放,果然實有其事。忙掏出兩許散碎銀子,乘機介面道:「這一家四口實在可憐!像他那樣年紀也沒有再去從征的精力了。請你放他回去吧!我身邊這點散碎銀子都送給你如何?」
軍校見銀子是逼不出,女的又抱緊男的,任憑鞭打威逼死不放手,本已打算舍之而去,忽聽有人答話,並還代出銀子,不知杜甫昨早先往城中訪友,田間裝束已全換過,誤認為是個有來歷的人,儻來之財,原出意外,哪裡還敢爭多論少,連忙接過,匆匆賠了兩句話便慌不迭往橋下急趕。旁立幼童便張著小手,朝倒地的爹娘撲抱過去。
地上老少三人把手鬆開,拉著幼童,同向杜甫跪拜不已,急切間竟說不出一句話來。杜甫再三勸慰,才同起立。這一耽擱,沿途被推和打倒的一些老弱婦孺已相繼掙起,暈倒的也被人喚醒轉來,有的滿臉塵污淚痕,垂頭喪氣,不住嗚咽著往迴路走。有的望見親人業已走遠,無可挽回,悲憤過度,神志失常,便咬牙切齒指著那一隊人馬的去路,跳腳咒罵,狀類瘋狂。一會工夫也都被人勸回。一時悲聲四起,盈於道路。剛站起來的老少四人,倒有兩個受傷較重,又是飢疲交加,步履艱難。杜甫還要幫助扶持,才得掙扎前行,這一來便落在了後面。
杜甫本想探詢他們身受經過,因見這夫妻二人都是氣弱力乏,走路都喘。兩小姊弟也早哭啞,一句話都答不出。不忍問話,只得扶著那個女孩,拉著那個男孩同往回走。正想過橋找個人家借地歇息,買些湯水食物,讓這老少四人進點飲食,再打送他迴轉的主意;快要把橋過完,忽然又聽哭喊咒罵之聲,同時瞥見一個周身水泥淋漓、通體皆黃的貧婦由橋旁河灘怒吼著搶爬上岸。剛想起方才被軍校推倒墜河的貧婦,人已對面趕到,遙望北岸塵頭已遠,開口便問:「你老漢倒被搶回,我那苦命的丈夫今生是再也見不到的了!」說時淚已奪眶而出,悲哭不止。兩老夫妻嘶聲手比,再三苦勸,貧婦才住了哭罵,哽咽著幫助扶了受傷的人一同上路。
貧婦劉四娘的丈夫劉壯年紀已過四十,早被徵兵的官差抓走。杜甫所救的人名叫曹桑,年近五十,須皆白,去年剛由安西免役歸田,又被官差抓去戍邊。曹妻周氏帶著兩個小兒女實在無法度命,隔夜裡守在橋上,等丈夫過時一把抱緊,任憑押送軍校鞭打,死也不放,雖然受傷頗重,丈夫卻被奪回。這次新抓來的兵多半老弱,除卻能夠變賣田業衣物、賄賂押送軍校暗中賣放的,余者一任後面追來送別的父母妻兒如何哭喊,理都無一人理。這兩家人都住在南山腳下土窯之內。當地原是一座山村,近年人們相繼逃亡,業已十室九空。本來有田的,因為無人耕種,田裡已長滿了荊杞。剩下一些無田可耕的老弱婦孺,因官差追逼租賦,極盡貪殘,甚於豺虎,雖有這許多荒廢的田,卻不敢種。耕牛農具又都缺乏,只得去往山中採掘草根野蕨,苟延殘喘。當地里正常時還要生事逼索。曹桑再想回到那陰暗污穢的窯洞,自難免於後患。劉四娘還有一個十三歲的兒子,日前逃往山裡,將來也恐要被官差抓去。衣食又都那麼艱難,對於未來歲月甚是愁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