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七回(2)
杜甫故意把臉一沉,道:「乖娃!要幫你娘割雞,爸就不愛你了。項明的去處你娘會對我說的。你母子在家,常吃腌菜么?」宗文道:「常有腌菜下飯就是好事。爸進城這多天,只蒸過一回乾魚。項明更不願吃好的,連他打來的幾隻山雞全腌了來風乾,半隻也捨不得吃。養的雞本來有十多隻,因項明說,雞瘦了就不下蛋,天又旱,養不肥,最好趁現在還不算瘦,殺來風乾,給爸留起,還省糧食。娘自來聽他的話,只送了兩隻肥的給郝家月母子(產婦),如今只剩三隻母雞,一隻報曉的雞了。我們三天不吃一回饃,常吃菜糊糊。」說時,神彷彿有點委屈。
杜甫知道楊氏近年持家越勤儉,項明更是一個慣於吃苦耐勞的好人。聽宗文口氣,分明家中吃得很苦。想起自己在家中時節,雖然菜少,每日晚間這頓飯也常有葷可吃,近半月在城裡更是美酒佳肴從未斷過。她母子和項明卻在家中吃那干野菜和粗糧合煮的糊糊,饃都輕易不蒸。自己這樣有田可耕,並還時常有人接濟的人家當和城裡那些人的衣食相去天淵,尋常百姓怎能度日?由不得心又沉重起來。當日因送高適未明即起,往返賓士了多半日,人甚疲倦,勉強吃了一個半饃。剛躺到榻上,想歇一會,忽見大群老弱婦孺奔竄呼號,後有大隊人馬追殺過來,逃走稍遲的俱被砍翻在地,血流盈野,慘不忍睹。怒火一撞,由不得挺身上前,想和為官將理論,膀臂突被一夥凶神惡煞的軍校抓緊,另幾個便手持長鞭連肩打到。急怒交加之下,猛力一掙,忽聽耳旁有人低喚:「請快醒轉,吃完夜飯再睡。」睜眼一看,楊氏正立榻前,搖著自己的肩膀,桌上燈已點起,新燉的雞和蒸饃腌菜也都擺好。原來做了一場噩夢。問知宗文已睡,天早入夜,忙即掀被坐起,隔窗一看,下弦多半輪明月已然高起,覺著身上有點冷。楊氏忙將先放在榻側的一件舊棉襖給他披上,笑道:「今晚夜寒頗重,我早打文娃在廚下吃飽,先去睡了。你先用雞湯泡饃,趁熱吃飽,暖和暖和。有什麼話都等少時再說,我也還未吃呢。」
杜甫見燈水衣食全都準備停當,愛子宗文睡得正香,連父子二人明早起來穿的衣服鞋襪俱都放得整整齊齊,知道愛妻獨自一人忙到現在,連飯都沒顧得吃,想起她平日操作之勞,好生感動,本來想問的話又縮回去,連答:「好好,這個窮家真箇虧你!」隨即入座。
楊氏和杜甫一同吃飽,把剩下的殘肴送往廚下,收拾乾淨,端起新烹的一壺茶,打算回房。
杜甫久等楊氏不至,尋往廚下,笑說:「好久沒有幫你做事了……」
楊氏介面道:「我已收拾停當,忙倒不用你幫。有話在這裡說倒好,免把文娃吵醒。灶前暖和,我剛洗完碗,灶火還沒熄呢。」隨讓杜甫到灶前矮木墩上坐下,面前放上一個小几,取過茶杯,把茶斟上。夫妻二人並坐同飲。
杜甫見她穿的還是那件補綻重重的舊襖,笑問道:「這件棉衣已是舊絮不溫,你又穿它則甚?」
楊氏笑答:「這是專為在廚下穿的。我並不冷,少時回房也就睡了。」
杜甫還不甚信,一握楊氏的手,果然溫暖。想起她以前玉手纖纖,春蔥也似,如今卻是這樣粗糙瘦硬,不禁又憐又愛,把手搭向楊氏肩上,強笑道:「我真虧負了你!」
楊氏輕輕把杜甫的手推開,答道:「夫妻本應同共貧賤,彼此一樣,誰虧負誰?快把熱茶喝了,我有話說。」
杜甫見愛妻永遠輕細語,深款款,把那杯茶端起,剛喝兩口,灶前余火映處,瞥見楊氏面有愁容,立把滿腹心思勾動,忙道:「你怎麼又有愁容?受了風寒不舒服么?」
楊氏見杜甫吃完飯,已過了半個時辰,才把項明失蹤經過說了出來。
項明原因當年旱得厲害,唯恐明春絕糧,日常入山採掘野菜草根,回來晒乾,防備春荒。並對楊氏說:「主人夫婦人雖極好,無奈都是仕宦人家出身,像我以前所遇那些災難從未受過,哪知厲害?這場暴雨連原有肥土都衝掉好些,轉眼就干,只有害處。隔年莊稼已種不上,再旱下去連明年的稻粱蔬菜都無望了。此時早打主意,非但自己防荒,到時還可救上幾個人,何苦叫我閑在家裡等苦吃呢?」一面又把以前逃荒時所見易子而食、好些災民都餓死在野地里的慘狀一一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