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七回(4)
杜甫問完來意,自是盛難卻,忙向楊氏叮嚀了幾句,重換衣冠,起身上路。見那雪舫乃上等木材所制,經過良工雕繪,飾以金銀,甚是堅固華貴。當中暖艙能容數人同坐,內外都是獸皮包圍,蒙以羅綺。兩邊還各有一個可以卷落的暖簾,供人賞雪之用。錦茵綉墊已極溫軟,並還生著一熏籠的獸炭。只管風雪嚴冬,裡面竟是溫暖如春,哪有絲毫寒意!暗忖:「張均兄弟雖然少年通顯,並未真箇當權,已經如此豪侈,民力盡矣!」因聽艙底沙沙之聲甚急,微掀窗帘往外一看,一眼望出去都是玉積銀鋪,更無雜色。遠近樹木更成了玉樹瓊林,銀花璀璨,映日生輝。那丈許長的雪舫正和箭一般朝前駛去,衝激得舟旁舟后雪浪橫飛,豪快無倫。晴日耀空之下,終南山頂泛彩浮光,崖凹無雪之處仍又蒼紫萬狀,景尤奇麗。這一路除了沿途大家園林之外,所有村落人家十九寒煙不裊,凍雀無聲,柴門雪涌,路斷人跡。被大雪壓倒的茅頂敗屋更是不斷現。心方慨嘆,前面人聲嘈雜,雪舫由快轉慢,業已駛進城關。微聞道旁有人說道:「下大雪的第二天晚上,單這一帶凍死雪裡的就有二十多人。今早這樣奇冷,死個把人又算什麼!那是宮中雪車,莫要惹事,還不快走!」
杜甫忙掀暖簾一看,說話的兩個商販已由舟旁閃過,左近淺雪地里倒著一具死屍,幾個路人正在指點嘆息。心方一惻,舟已進城。城裡街心只有薄薄一層凍硬了的干雪,舟行其上便轔轔亂響起來。杜甫聽說凍死人這樣多,舟輪又震得厲害,由不得了呆,什麼念頭都無。正在出神,雪舫連經過幾條街坊,已往路南一座朱門駛了進去。通行門內馳道,直達頭層廳堂方始停住。
這是朱雀街西第二街第六坊(宣義坊)張均的住宅。燕國公張說的故第在朱雀街東第一街第四坊(永樂坊)內,規模更大(以上街坊均由北起)。因張說在日聽術士說,老宅風水已破,將不利於子孫,特地另建這一所別宅,張均便住在其內。規模雖比原來相府稍差,裡面的樓台亭館、花木陳設卻更華麗。
杜甫初意主人這樣盛意殷殷,急不可待,定必在家等候,哪知人剛離舟走下,另一健仆便趕過來笑說:「主人往尋崔、於二位學士談詩去了。明日還有賞雪午宴,請來客暫在客館下榻,明晚相見。」
杜甫近一年來雖能忍氣,但對這個共只見過一面的主人又不在家,自不願在當地下榻,便告以晚間還有一個約會,因尚書飛舟見召,特先拜謁。既命明晚相見,正好抽空去應友人之約。此去仍在鄭家居住,等明日午後專誠再來等語。張家健仆都知這位出身貴公子的主人脾氣,照例是想到當時就要,事一過又變成稀鬆平常。見來客堅持要走,鄭家相隔又近,一呼可至,樂得減少麻煩。想備輿馬相送,杜甫答以方才舟中太熱,步行可看城中雪景,盛心領,明日再煩通報。眾健仆自又樂得省事,也未深勸。杜甫先因舟中熏籠火旺,密不通風,身上熱極。城裡的風又小得多,走到路上方覺頭腦清涼、身上鬆快,並不覺冷。忽見轉角一所富家後門里前後二人抬出好幾隻宰剝過的豬羊,凍硬的肉都成了灰白色。抬的人還在談論,靜心一聽,大意是「今年秋旱冬寒,窮人凍餓而死的很多。富貴人家偏是滿屋裝酒,成群宰殺豬羊,任糟蹋,毫不可惜。前些日天氣太暖,好些鮮肉已全臭爛在廚房裡。凍肉又不肯吃,卻叫我們費事」等語。杜甫正想朱門酒肉這樣暴殄,忽又瞥見一個凍死人倒卧路側,全身緊縮,齜著一口黃牙,似在微笑,臉卻乾癟成了土色,形態十分慘厲。實在不忍多看,忙用左袖掩著半面,一口氣往鄭家趕去。
鄭虔輕不出門,見雪一住,杜甫就來,先甚高興,及見杜甫滿臉怒容,打著嚏噴,氣沖沖說了當日見聞,也是氣憤非常。這一雙好友當晚連酒飯都沒吃好,就去安歇。
次日酉初,杜甫再往張家,又遇主人會客,令在別室暫候。候了個把時辰尚無動靜,正覺去留兩難,健仆忽請入座。到后一看,堂上酒綠燈紅,室暖如春,華筵已設,甚是豐盛。十來個貴客朝臣已先坐好,卻在下手給自己留了一個位子,只得隨同主人舉手讓客,一揖就座。懷著滿腹悶氣,無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