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最會用兵法的解元
十一月初三,冬至。一早鄭直就穿上了鄭寬為他精心準備的鴉青色雲紋圓領袍,帶上一頂素色綢緞無垂帶儒巾,腳踏錦緞緙絲虎頭靴,身披大氅,坐在了家中正堂。
請帖上說的是中午在白家相聚賞梅,如今時候還早,從東安回來后忙個不停地鄭直此刻卻無所事事,只能如此。反而是鄭寬,鄭虤,邊璋三人更加緊張,出來進去,忙個不停。不同於同鄉會,這種士大夫之間的聚會,沒有受到邀請,哪怕就是再好的朋友,也不能『不請自來。倘若真這麼做了,不但破壞規矩,同時也是自降身份。因此今日只有鄭直一個人去,鄭寬再擔心,鄭虤再羨慕,邊璋再好奇,也不能出現在白家。
鄭直看著堂前門廊地面上的陽光慢慢東移,腦子裡想的卻不是這些天準備的東西,而是《孫子·虛實篇》:夫兵形象水,水之行,避高而趨下;兵之形,避實而擊虛;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敵而制勝。故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故五行無常勝,四時無常位,日有短長,月有死生。
為了從楊儒這個狂生嘴裡套取更多東西,鄭直是昨日才回來的。不得不說,楊狂生對他真的啟發很大。鄭直從沒有想過的很多問題,楊狂生竟然都想到了,還曉得如何解釋。甚至對道宗那紛繁的修仙都能清晰的劃分出了層次。而對鄭虛觸動最大的就是楊狂生無意中說的那一番道理「我們不能落入別人的話術之中,不能自我圈禁在別人給我們畫的圈子裡。我手裡有刀,你卻要和我比拳頭,當我爬帶。所以我們要從別人劃定的界限里跳出來,做破壁人。別人和我們比拳頭,我們就用刀砍他。兄弟姐妹們……」後邊不做參考。
作為武學中功課不算最差的學生,鄭直自認,他是今日所有解元之中,除了白鉞兵法學得最好的。甚至鹿鳴宴上的醉酒脫身術,如今想來也頗有一些兵法的味道。一理通百理明,他之前的心虛就是因為沒有找到一條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辦法。只能每次使出渾身解數,十分力回報不到一分。如今不一樣了,鄭直的心態很平和。作為後輩,鄭直只要表現不太差就好了,不需要風頭蓋過前六位,這就給他今日的難度調低了三分。再者上次的老鄉會也讓鄭直明白了很多,最起碼,今日與會諸位不管對他真實觀感如何,都不會願意鄭直出醜,畢竟那樣七個人誰的臉上都沒有光。這就又調低了兩分。白鉞作為今日『七元會』的召集人,自然更加不願意有什麼意外,這就又調低了一分。
也就是說,七元會他已經至少有六分把握過關了。剩下的就全靠鄭直的臨場發揮,還有這幾日精心的準備了。
終於,鄭虤走了進來「行了,別愣著了,五虎啟程吧。」
鄭直收斂心神,長身而起,出了正堂,向院里包括鄭寬,邊璋在內的一眾人等拱手後走向前院。
北方士子的七元會,如此奪人眼球,怎麼能不引人注目。因此自認身份夠的,很多人一大早就跑來鄭家做客,甚至包括送了鄭直一套房子,然後幾個月不見人影的郭勛「俺聽聞盛會,特意趕來,不想還是晚了,望解元莫怪。」
「郭兄言重了。」鄭直沒想到,來到前院,就遇到了郭勛。聽著對方那自降身份的話,立刻說「俺家叔父和仲兄都在,不如請郭兄稍待,俺們今夜不醉不歸。」人家可是他的大金主,鄭直自然十分給面子的轉身向跟在他身後出來的鄭寬等人介紹。
鄭寬等人得知郭勛身份,紛紛矜持的見禮。郭勛沒有一絲不滿,依舊樂呵呵的與眾人回禮。這些人說到底也不過是些舉人,說實話,真不值當的郭勛如此折節相交,甚至鄭直這個解元也不過是郭家為了表明右文的點綴。可今日七元會倘若鄭直真的有所表現,那麼郭勛的這筆投資可就賺大發了。
鄭直沒有再多做停留,再次向眾人告罪之後來到大門外上了馬車。這次鄭直沒有再拒絕帶僕人,畢竟這不是該低調的時候,跟著車的是郭勛送的兩個小廝。
馬車不快也不慢,以至於鄭直還有心思打開車窗向外張望,車外的冷風立刻讓他精神一振。
「登徒子。」一聲清脆的斥責立刻跟著沖了進來。
鄭直只看到一張白凈的俏臉迅速的消失在臨車的車窗旁,然後是明瓦裝飾的素紗車窗落下。
鄭直感覺冤枉,可那輛馬車已經拐到了旁邊的路上,根本不給他解釋的機會。鄭直看著車廂背影,不由讚歎,真有錢啊。不自覺的幻想著明年高中之後,他會有怎樣一門好親。
如同鄭實夫婦也是盲婚啞嫁一般,未來髮妻的容貌從來不是鄭直的關注點。所謂門當戶對,他家世代為四品武職,如今又即將奪得文魁,應該可以找一戶不錯的人家。見多識廣的他只在乎未來泰山往後能夠為他的仕途提供啥樣的幫助。
陳守瑄從小就教導他,這世上最耽誤前程的就是一個「情」字。一旦沾上,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廢了修為。鄭直對此是將信將疑,卻不敢不信。陳守瑄是見過大場面的,成化朝甚至做過太常寺的司樂,整個神樂觀的樂舞生都由他管帶。鄭直當初被送去隆興觀,祖母和父母也是存了借住陳守瑄的門路,讓鄭直以後做樂舞生的心思。他也真的以為往後歲月會孑然一身,走陳守瑄的路。卻不想因緣際會,有了這離奇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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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到了。」外邊下人的通報聲將鄭虛再次拉回到現實。他回了一聲后,起身走出車廂,如同上次的老鄉會,這次同樣有人等著。自然不會是白鉞,哪怕對方是主人。畢竟鄭直不但是後輩還只是舉人。雖然舉人已經能做官了,也算官人,可終究沒有官身,當不得翰林侍講學士親身大門相迎。
「南宮學生白永齡見過鄭解元。」那人走過來自報家門。
「有勞了。」哪怕有了心理準備,事到臨頭鄭直還是沒有忍住有些心虛,儘可能的裝作老成回了一禮。雖然對方看起來二十多歲鐵定比他年長,可舉業就是這麼殘酷,不是以齒為序。哪怕白鉞是侍讀學士,鄭直卻不用對一名縣學生太過謹小慎微「某來遲了。」
「幾位前輩也剛來。」白永齡給了鄭直一個台階,引著他進門。
出乎鄭直預料,白鉞家並不大,似乎和自家一般,只是一座二進院子。白圭畢竟是做過兵部尚書的,怎麼這麼寒酸?亦或者為了官聲?
「家父和諸位前輩都在東花園。」白永齡似乎沒有留意,引著鄭直進了二院,直接前往東廂房方向。鄭直比較了一下二院距離,已然對這東花園不抱希望。卻不想遠遠的就透過拱門看到內里的別有洞天。
白永齡送鄭直到了門口,就停了下來「鄭解元請進。」
鄭直拱拱手,走了進去。果然花園並不是南北向的,而是東西向的,所以才會讓鄭直產生了誤判。內里不但佔地廣闊,更是種滿了梅花。此時正是寒梅盛開,映入眼帘,讓人不由感到了生意盎然。他走了不多時,就看到花園深處有一座不是涼亭的涼亭。說它不是涼亭,卻是因為,亭子雖然是涼亭造型,可四周全都裝有門窗。鄭直見識淺,認不出這叫什麼,不過卻曉得,那幾位應該在裡邊。
「鄭解元何來遲也?」伴隨著從亭子里迎出來的老者一聲親熱的詢問,鄭直避之唯恐不及的七元會正式開始了。
因為提前講明,所以今天與會諸位都是燕服而來。作為此間主人,白鉞主動引為鄭直引薦與會諸人,然後以齒為序落座。鄭直不用說,敬坐末席。沒辦法,鄭直曉得他是與會諸人中最年幼的,卻不想年幼的過了分。這裡最年輕的張禬都大鄭直十幾歲,至於眾人之中最為年長的史俊,幾乎和鄭直祖父同齡。好在這個張禬不但是軍籍同樣今年也要下場,所以鄭直並沒有如坐針氈。
白鉞自然曉得這七元會不免有拾人牙慧之嫌,所以在進程上並沒有按照謝遷等人的七元會,分韻賦詩,迭為序引。而是一邊請諸人品茶,一邊拉起了家常。講的是前一陣他看圍棋聖手趙九成和人對弈時的一盤殘局,眾人十分捧場,靜靜聽了起來。
鄭直對於圍棋曉得的不多,當然也不是一無所知,畢竟陳守瑄等人有時候技癢對弈,他也圍觀。因此並不感覺茫然,反而在鬆了一口氣。
白鉞見眾人感興趣,立刻喚來下人,取出黑白,復盤殘局。鄭直到底是孩子心性,沒多久就聽的入迷,直到馬中錫待白鉞講完之後,以有所感悟,作詩一首,他才回過神「殘盤再著知何日,局內局外兩沉吟。戰罷兩奩分白黑,猶是人間勝負心。」
眾人自然應景叫好,然後史俊提議,眾人以棋為題分韻賦詩。
鄭直無語,這些人就不能玩點別的。好在他已經有了準備「如此就由在下將諸位前輩大作留於紙上,以便留作日後鑒賞。」完全無視了角落裡秉筆待發的兩名書手。
亭內都是人精,立刻明白鄭直不善此道。這也可以理解,畢竟鄭直才十三,學了功課,哪有那麼多精力去學旁的,況且作詩並不是只要努力就可以的。因此沒有人反對,當然也不免看輕鄭直一分。
白鉞照顧鄭直,於是在眾人詩興大發,『佳作頻出』告一段落後,取消了後續作對的打算,甚至原本準備的酒令都決定改詩令為投壺。卻不想鄭直卻主動挑起了話題「晚學後輩在隆興觀入道六年,旁的沒學深,卻對《老子五千文》有些心得。願藉此良機,供諸位前輩鑒賞。」
史俊、馬中錫、宋禮、白鉞、張贊、張禬六人見此,曉得鄭直這是要找場子,同時藉以揚名。原本眾人是不感興趣的,可鄭直選的是在普通不過的《老子五千文》,道家的典籍,這就勾起了眾人的好奇。畢竟此書和《論語》、《易經》一樣,已經成書幾千年,期間無數英才都發表過對這些名著的見解,鄭直又能玩出啥?
史俊作為長者,厚道的做出了洗耳恭聽的態度,其他人也就沒有拒絕。
「道,可道也,非恆道也。名,可名也,非恆名也。無名,萬物之始也。有名,萬物之母也。故恆無欲也,以觀其眇;恆有欲也,以觀其所噭。兩者同出,異名同謂。玄之有玄,眾眇之門。」鄭直立刻一邊朗聲背誦一邊拿起狼毫再次寫了起來。
「咦?」在座諸人文學功底深厚,涉獵廣博,自然都看過《道德經》,可鄭直第一句就和他們記憶中的內容不一樣。正所謂差之毫厘謬以千里,鄭直口中的《老子五千言》一改『中庸』之意,反而變成了勃勃進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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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皆知美,為美,惡已;皆知善,訾不善矣……」
「……道,沖而用之有弗盈也。淵呵!始萬物之宗……」
「上善如水。水善,利萬物而有靜……」
「五色使人目明……難得之貨使人之行方……」
「視之而弗見,名之曰微。聽之而弗聞,名之曰希。捪之而弗得,名之曰夷。三者不可至計,故束而為一……」
……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善者不多,多者不善。……人之道,為而弗爭。」鄭直一口氣將五千言背誦兼默寫下來,然後放下狼毫,躬身對眾人拱手「此乃在下六年研習所得,請。」
白鉞等人卻早就被鄭直的一手快書驚艷到了。從鄭直提筆,到現在,不過半個時辰,可鄭直已經寫了五千餘字,不但是標準的台閣體,還是如今最時興的沈體。
馬中錫拿著一張鄭直剛剛默寫的文稿,鑒賞片刻后問「鄭解元的字令在下嘆為觀止。只是這經文為何與俺看過的不同?」
鄭直向馬中錫微微躬身「在下以為,目下俺們看到的《道德經》、《五千言》都是被後人篡改過的,乃是偽作。」
眾人互相看看,白鉞作為今日七元會的召集人不能不開口「何以見得?」
「按照傳世版《道篇》在前《德篇》在後。可《道篇》所講的是君子之道,地之道,而《德篇》講的是聖人之道,天之道。晚輩以從道六年的心得,認為「德」是道的升華,「道」是德的根基。」鄭直開始時也沒在意這些旁枝末節,可是在多次要求楊儒複述《道德經》的時候,對方有幾次卻先背誦了《德篇》,一次兩次之後,就引起了他的注意。這才曉得,楊儒看到的書中,不但《德篇》在前,《道篇》在後,而且兩篇是寫在一起的。這才設計了這麼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這也是晚輩質疑《道德經》的起因。」
中華禮儀之邦,歷來講究尊卑有序,天在上,地在下,所以眾人對鄭直的這個近乎敷衍的理由給予了認同。可據此就判斷這《道德經》是偽作,又未免太過兒戲。
「歷來都說道門『無為而治』,可無為不是啥都不做,袖手旁觀。而是循大道真理,順勢而為。何為順,保國、護民、敬祖、禮神即為順。
道門創立之初,就提出了『保國』主張。如《太平經》卷四十八《三合相通訣第六十五》謂修道者當助國得天心。再比如卷九十一《拘校三古文法第百三十二》天乃與德君獨厚,故為其製作,可以自安而保國者也。再如《老君音誦誡經》老君曰:吾漢安元年,以道授陵,立為系天師之位,佐國扶命……」鄭直自然也曉得這個道理,接下來就將這幾天搜羅來佐證他觀點的典籍片段一口氣說了出來。
如同先射箭后畫靶一般,道家典籍千千萬,內里又分為各個流派,再加上《道德經》本身就彼此矛盾。鄭直想要找到佐證,實在太過容易。他也沒指望真的鬧出什麼動靜,只是想證明,他只是沒有時間來填詞作詩,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