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我們一起來做夢
鄭直醉醺醺的被人扶下車,對面前的王增說「王監生實在太客氣了。」
他一夜未睡,為缺的五兩銀子抓破了頭,卻不想一大早就被王增解決了。對方邀請他參加一場鄉黨婚禮,不用鄭直出禮金,還送來十兩銀子,求得只是鄭直的一幅字。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更何況他都給死人寫墓志銘了,也就不在乎這些旁枝末節了。無視了鄭虤和趙耀慶兄弟二人那充滿鄙夷、羨慕的目光,送走了王增,鄭直就把今日的行程安排滿了。
上午接了沈通政讓人送來謄寫的墓誌后,他立刻動身給錢寧送了過去;又給楊儒帶去了銀子;然後中午到申王府送去了賀禮和他『批註』的《五千言》,吃了一頓豐盛的『便飯』后;下午出城送走了邊璋;最後傍晚準時來到約定的地方,參加了這場奢華的婚禮。
婚禮雙方都是真定人,一位是真定縣木材商人,寓居京師的杜豪長女杜氏,一位是藁城馬商薛漢的兒子薛二漢。鄭直被邀請坐在首席,酒水喝了不少。好在他這一陣也見了些世面,薛家準備的大菜他都見過,沒有露醜。
「鄭解元給足了俺們鄉黨的面子,這又怎麼算是客氣呢。」王增說著扶住鄭直「走,俺扶著解元回去,這雪地太光了,容易滑倒。」
鄭直連忙拒絕,他之所以非要在街口下車就是不想再小題大做,免得又讓沒準在家的鄭虤冷嘲熱諷。有些事他雖然不在意,可是能免則免。
王增無奈,只好罷休,過猶不及的道理他也懂。再三確認鄭直無恙之後,這才上車,在鄭直的目光中遠去。
鄭直哼著婚宴上聽來的小調,搖搖晃晃的盤算該怎麼利用那幾本書。那本《紅樓夢》,鄭直想好了,用正字替換謄抄之後,交給楊儒去賣。想來應該能夠賺幾個錢,不過為了防止那個刺客,他還準備把上邊的人名都換了,當然,他學問有限,換什麼還沒想好。
至於那本《納蘭性德詩文集》要留到瓊林宴去應付。《傳習錄》太難了,他看了半夜,也沒看懂說的是什麼。據該書前言介紹,這書上講的是如今最大的成就,影響力遍及『亞洲』。亞洲在哪,鄭直不關心,只曉得,今日他問了幾個同樣被邀請觀禮的文士,眾人誰也沒聽過王陽明,也沒人聽過『清』這個國號。
眼看走到家門口,昨日重現,眼前閃過一道白光直衝而來。鄭直這次因為喝了酒,根本來不及反應,直挺挺的看著那道光朝著他的脖子砍過來。
「噌唥」一道火花在鄭直面前不足三寸的地方生出,兩張冰冷的面孔立刻消失在黑夜中。
然後二人就互相拿著兵刃砍了起來,鄭直愣了片刻,顧不得胯下濕漉漉的轉身連滾帶爬的就跑。
史臻享怒不可遏的看著面前的蒙面人,揮刀攻向對方。這人本事不弱,倘若他棄之不管去追鄭直,沒準對方就會背後給他一刀。因此哪怕史臻享恨不得飛過去剁了鄭直,也只能按部就班,先剁了面前人。
好在史臻享學的單刀法選足夠精巧,幾招之後,蒙面人果然中計,砍向他故意留出的空擋。史臻享一個變招直劈對方中路,蒙面人反應也快,立刻用刀去擋「咔」一聲,火花再次飛濺。
史臻享目瞪口呆的看著他手裡花了十幾兩銀子買來的好刀竟然斷了。
蒙面人也頗為意外,同樣愣了一下,轉身就跑。史臻享立刻以手中半截刀為飛刀扔了出去。
「不講武德。」那人悶哼一聲,倒地不動了。
史臻享心中咒罵,走到黑衣人面前,確認蒙面人沒氣之後,撿起對方的刀看了看,卻並不是想象中的寶刀。好奇的從黑衣人屍體上拽出那半截刀又看了看「我頂你個肺,奸商。」
他的『寶刀』刀身之中並不是實心的,而是中空,裡邊加了一根鐵條。不用說,史臻享被騙了。來不及多想,他趕緊收拾現場。短期內,殺鄭直估計是不行了,一次可以說意外,兩次那小子再不跑就是傻子了。只能日後找機會了,反正鄭直還要參加會試。
「在我這?好啊。」楊儒有些意外,卻並沒有拒絕「老大,不過我這就一張床,一條被子……你幹嘛?」
「俺還是找地方借宿吧。」鄭直說著拿過火爐旁的褲子穿了起來。他能去的地方著實不多,因此從祿米倉連滾帶爬的逃出來之後,就狂奔到了楊儒這裡。
「德性。」楊儒說著起身「得了,得了,我今晚有約會,老大你看店好了。正好明天幫忙發遣散費。」說著拿起隨身物品,放在褡褳里,揮揮手「拜拜。」
「啥?」鄭直聽不懂。
「古耐特……塞有那啦……晚安……明兒見。」楊儒無可奈何的走了出去。
鄭直則趕緊跟著對方來到鋪外上好門板,然後才返回由工房充當的卧室。說實話,他這次確實是被嚇到了。看來昨夜不是遇到了轉行的強盜,是真的有人要殺他,可為啥呢?更讓他想不明白的是,還有人保護他,是誰?為啥?
不論如何,鄭直是不敢回祿米倉那住著了,打定主意,會試前就住在這裡。至於鄭寬有事找他?他才多大,大事輪不到他做主,小事不需要他做主。不過放在祿米倉那裡的書必須取回來。
因此第二日鄭直幫著楊儒遣散了一眾人等后,就化妝成小廝返回了祿米倉。為了確保安全,鄭直並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在周圍轉悠、等待了半晌,確定無事之後,這才從選好的地方翻牆頭進了家。一落地,他就打定主意,回頭把牆頭修高,能修多高修多高。
不出意外,鄭寬等人都不在家,鄭直迅速地進了西廂房卧室,正要去拿藏起來的書,卻停了下來。他為了以防萬一,故意將一本書『隨意』的放在靠床頭的桌角上,如今書動地方了。有人趁他不在的時候進來過,是誰?隆興觀在興濟州上,周圍都是樹林,從小鄭直就養成了幾乎病態的謹慎毛病。
前院下人雖然都是郭家人,可一直很有規矩,再說了郭勛送給他就是結善緣的,手腳不幹凈的,斷不會留下。鄭寬,鄭虤雖然諸多不是,卻不會這樣。再說了,之前也從沒有這種情況出現。趙爍從來都是為人師表,斷不會做這種事,那麼就只剩下趙耀慶了。
鄭直看了眼對面,冷哼一聲,打開暗格。還好,這裡的記號沒有動過。迅速的取出四本書放進包袱里包好。鄭直又將一切復原。走了出去。
前院下人見到鄭直並不意外,畢竟鄭家有前後兩個門。雖然男人走後門傳出去不好聽,可鄭直最多是個半大孩子。再說了,這院子是鄭直的,他願意怎麼走就怎麼走,哪怕爬牆頭,別人也管不著。
鄭直找到管事,拿出四兩銀子遞給對方,直接說「有個朋友邀請俺過去住幾日,這些你們先用著。工錢俺會準時讓人送來。」
管事名叫郭帖,是郭家的老人。因為鄭直從來都只是把這裡當做臨時落腳點,因此對原有人事安排沒有調整。
「東家儘管放心。」郭貼拍著胸脯打包票「這裡交給俺了。」
鄭直點點頭,直接出了門。以他的見識,但凡這麼保證的就沒有好結果。可他又不住在這裡,郭家也肯定不會收回房子,郭貼又能蹦多高?
「老大你寫的?」楊儒忙活了一天,晚上吃了飯,正準備洗臉,洗腳然後到新搭的板床上休息。無意中看到了鄭直扔在廢紙簍外的一張紙,是鄭直謄抄《紅樓夢》時『不慎』寫錯隨手扔的。他撿起來看了看,不可置信的看著鄭直。
「咋了?你看過?」一回生二回熟,這次鄭直又不是剽的楊儒的,所以一點都不心虛。
「不是。」楊儒湊過來「我記得都說是清……呵呵,沒事,沒事。」說著伸出大拇指「老大就是老大。」
鄭直內心卻是驚喜,他不過是認為楊儒和刺客都認識那些鬼畫符,推測他們可能有某種聯繫。如今楊儒果然曉得『清國』證實了他的猜測。
鄭直故作不滿的問「別,楊兄把話說清楚,俺構思這話本有段日子了,從沒有和人講過,可楊兄為何像是看過?」
「……」楊儒語塞。十三四的孩子幹嘛這麼猴精,不知道早慧易夭啊「我說我做夢夢見過您信嗎?」
「……」鄭直精神一振,點點頭「講講。」
楊儒無語,想了想「我夢裡,這書講的是賈家榮寧二府……」
「對對對。」鄭直打斷對方「俺就是打算寫賈家有兩位國公,一位榮國公,一位寧國公。還夢見啥了?」
「夢見賈寶玉有個青梅竹馬的表妹叫林黛玉。原本他倆要結婚……」楊儒繼續說。
「咦?」鄭直彷彿發現新大陸「俺也打算這麼寫。本朝不允許表親婚配,否則按照亂倫治罪。俺就打算瞎寫一個國家,表親婚配不犯法。這國就叫『清』好了。」他一邊胡說八道,一邊用餘光觀察楊儒「俺再怎麼也是舉人,解元,寫話本傳出去不好聽。俺喜歡《三國演義》里的曹操,乾脆化名就姓曹。」
楊儒的嘴巴長得老大,比他幹活的時候長得還大。
「喜歡看雪,喜歡吃芹菜,乾脆就叫曹雪芹好了。」鄭直說完看向瞪大眼的楊儒「楊兄認為不妥?」
楊儒趕緊搖頭「妥,妥,真的妥。」
「就是不曉得,這書寫出來,有沒有人看。」鄭直嘆口氣「哎,師父一直講俺文筆太差……」
「有,有,大哥放心,我打包票,您這本書會名揚天下,幾百年後都有人研究。」楊儒趕緊說「不過我還是建議您不要用化名否則這麼露臉的機會,甚至青史留名的機會就給了姓曹的了。」
「只要俺寫的有人看就好,至於留不留名,無關緊要。」鄭直故作洒脫的說「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楊儒苦笑「老大,最後這一句好像是詞,您寫的?」
「楊兄以為呢?」鄭直剛剛是故意如此的。這是《傳習錄》前言所載的一首詞,說是明代大詩人,大文人楊慎所作。可很遺憾,不管是『清國的納蘭性德,曹雪芹,還是明國的王陽明,楊慎,他都打聽了還去了周圍的書鋪詢問,依舊沒有人聽過,可是楊儒顯然都曉得。
「自然是老大做的。」楊儒趕緊說「不曉得,我能不能有幸聆聽全詞?」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鄭直這輩子見過黃河,還沒有見過長江,說實話他也嚮往一略長江的風光。多少王朝盛衰,多少故事發生在那裡,因此不自覺的背誦時帶上了感情。
「好詞,果然一首好詞。」楊儒能說什麼,原來曹雪芹不是清朝人,是明朝人,也不姓曹,而姓鄭。他終於解開了一樁歷史公案,胡適,他怎麼考據的?
而《臨江仙》竟然也不是楊慎寫的,還是鄭直。楊儒就納悶了,鄭直這麼牛皮,為什麼在歷史上名不見經傳「老大這首詞好氣魄。」
「見笑,見笑。」鄭直自謙一句「這首詞我也打算用化名,說實話,雖然俺十分想要見識一下,可俺真的沒去過長江。怕傳出去,讓人懷疑俺偷詩就不好了。」
楊儒無語,試探著問「又寫『清』?」
「那不成。」鄭直搖搖頭「詩詞又不丟人,俺生是大明人,死是大明鬼。俺喜歡吃羊肉,聽說對腎好,乾脆,化名楊慎吧。」
楊儒差點吐血。楊慎,羊腎,這……好像沒毛病「老大,您要是考不上狀元,就真的憋屈死了。比那個唐寅還憋屈。」他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鄭直死的早。再想到昨晚鄭直的失態,楊儒認為這個猜測很靠譜。果然早慧易夭。
鄭直疑惑的問「為啥?哎對了,你夢裡,有這些嗎?」
「……」楊儒苦笑著搖頭「我夢裡咱大明沒了,就是被滿清滅的。」
「滿清?」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鄭直悚然「清國?」
他突然想通了一件事,莊周夢蝶。他能做夢夢見六十年後的老鄭直,楊儒為什麼不能?那麼《老子五千言》、還有那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也就很好解釋了。楊儒夢到了誰,然後看到了不曉得何年何月的大文人對這些名著重新補充,斷句的大作。
而那個刺客同樣可以,鄭直甚至可以大膽的推測,正是那個刺客夢到了什麼,所以一定要砍死他。而那個保護他的人說不得也能做夢,因此才保護他。鄭直不由頭疼萬分,合著大夥全都得了離魂之症。
繼而又想到了那幾本書,難道夢裡的東西還能帶到夢醒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