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3章 百日閣老(八)
一下值,鄭直就冷著臉,走出皇城。上車之後,賀五十立刻催動馬車直接往喜鵲衚衕的方向趕去。待通過一條偏僻路口時,車速減緩,與此同時,易服之後的鄭直迅速跳了下去。賀五十的馬車並沒有停下,反而加速離開。鄭直躲在街口角落,不多時,一輛馬車跟了過去;片刻後幾個人行色匆匆的也走了過去。
鄭直轉身,不斷穿街走巷,變換服色。幾次之後,一身胖襖戴著勇字盔的鄭直,揣著袖,走進了智化寺。早就等在門房內的占乾和尚疑惑的走了出來,待認出對方后,趕忙行禮,為他引路。
來到偏院,占乾和尚止步,行禮后離開。鄭直拍拍身上的雪,推門進院。
繞過木影壁,就看到明堂內正打瞌睡的白石。對方很警醒,鄭直剛剛走過已經放空的門海時,人就睜開了眼「我要不要給小閣老磕一個?」
「磕吧。」鄭直摘下勇字盔,放到了桌上,坐到了對面。
「呵呵。」白石發覺他把自己套路了,如今雙方的身份完全不對等,更何況還有太子的使命「那位爺已經徹底放棄曹家了。」
鄭直也沒有得理不饒人,拿出煙點上「講有用的。」曹家的事,鄭直並不關心,一切都早有定數。劉花卉可以給他暖床,邱官兒為何不能?皇后做丫頭很好啊。
白石從來不是感情用事的人,更何況如今敵強我弱「我家岔路口那戶鄰居懷上了。」
鄭直一愣,白石如今調到了太子跟前做伴讀他是曉得的。岔路口的鄰居自然就是清寧宮,弘治帝的女人……不,黃嬤嬤「關俺嘛事?」
「如今外邊還不曉得。」白石低聲道「我收到消息,那位大娘子可能要抱過去自個養。」
「關俺嘛事。」鄭直好整以暇的再次重複剛剛講的。
「莫急啊。」白石依舊不生氣「最近有位御醫一直為這位貴人請脈。偏偏,這位御醫最近和張家的一位名叫鄭坤的下人來往密切。」
鄭直眼皮一跳「你認為俺死前會不會拽著你?」鄭坤和御醫來往密切?圖啥?張家兄弟跟前啥人沒有,偏偏選了這個人。這怕不是二張打算拉他下水吧?
「……」白石大笑,藉以掩飾尷尬。
鄭直拿出雪茄扔給白石一根,白石瞅瞅「哪來的?」
「湖廣特產。」鄭直點上煙。
「小閣老在湖廣人頭熟啊。」白石試探一句。
鄭直笑笑不說話。
白石如今手裡沒有籌碼,也沒法子創造出能夠讓鄭直感興趣的籌碼,只好見招拆招,低聲道「我跟那位有孕的婦人講好了,日後有好處。」
「你講啥?」鄭直似笑非笑的看著對方。
「……」因為不讀書,白石也犯了所有穿越者都會犯的錯,誤以為鄭直如今已經是天下間有數的幾個『最有權』之人「那位貴人身子骨虛。」
鄭直一愣,頗為意外的看向白石,彷彿聽到了啥驚天消息。奈何對面之人天天研究他,如同那次被鄭彪一眼戳穿般,反而漏了底。
白石立刻曉得,鄭直定是從楊儒等人那裡知道了這一條消息,反而有譜了「小閣老不妨猜猜,俺死的時候會不會拽著你?」
鄭直頓時心情大壞。事涉國本,倘若真的傳出去,他不管啥位置都好不了。果然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這種小動作日後還是不要再拿出來貽笑大方了。威脅只有實動手之前管用,一旦付諸實施,也就那麼回事,都動手了還怕啥。如此雙方也就重新回到了同一個起點。
「扯平了。」白石同樣適可而止「這事咱們一起做,將來我在裡邊,你在外邊,二一添作五。」
鄭直心頭一跳,對方還真敢想,卻又對白石的提議怦然心動。倘若那樣,日後也就不會有人來搶他銀子,逼死他女人了吧?
「怕什麼?你連想都不敢想,跟鹹魚有什麼區別?」白石反而洒脫很多「你想法子值夜,到時候我帶你見見人。只要能保住孩子,那位啥都會答應的。」
鄭直初聽不靠譜,可是想到那被他念念不忘的黃嬤嬤,心動了。弘治帝的其餘女人他不在乎,唯獨黃嬤嬤咋也要搶回去。
鄭直承認他賤,十七太太已經是絕色美人了。那個黃嬤嬤跟十七太太相比,可是遜色不少,畢竟對方年齡擺在那裡。奈何,黃嬤嬤沒有被鄭直偷到手啊。沒得到的,才最讓人念念不忘的。
「就這麼定了。」白石當機立斷「得了,你也忙……」
「有人帶著英國公府和定國公府侵佔軍田的證據,就要入京了。」鄭直看著白石「你能給俺啥?」
白石皺皺眉頭,身子不由自主的坐直「你要什麼?」
「那位貴人將來得勢后,你得保住俺的家人。」鄭直一副決絕的模樣。
白石一愣,皺皺眉頭「你要玩命?值得嗎?你我都是打工仔啊。」
土著就是土著,每個月掙那麼幾兩碎銀子,卻夢想著『報君恩死社稷』,你配嗎?
「俺有得選嗎?」鄭直苦笑「其他人無關緊要,俺家所有女眷還有孩子都要保住。」
白石沉默不語,良久之後道「只要我能做到,絕不會袖手旁觀。」他自然不是良心發現,而是走一步算一步,先答應再說。至於能不能做到,天知道。什麼破穿越,什麼破穿越,什麼破穿越。
「孫漢跟著御史馮道此刻正在良鄉。」鄭直也不隱瞞直接講了出來。
雖然鄭直已經著手正式搞那三個老叟,可並不意味著他要拚命。況且他有幾千萬兩銀子,也已經做了相應的防備,哪裡需要一個太監保護。之所以如此自然是試探,還有就是不甘心。他不甘心用這條消息換不到好處,奈何左思右想,又實在換不來任何好處。這才以這種方式,求助白石。
是的,不管鄭直承不承認,經過虞台嶺,還有曹家的事,無不顯示白石腦子好使的很。面對如今這種局面,鄭直不心虛是假的,他需要白石再幫他,可是又難以啟齒。
至於託孤?這年頭親兄弟都靠不住遑論他人。鄭直打定主意,倘若他註定要死,會有一大波人跟著陪葬的。首當其衝,興王府要殺光。至於後果,俺死之後哪管洪水滔天。
屋裡一下靜了下來。
「送你一句話。」白石是個聰明人,聰明人想的可比莽夫要多。因此鄭直的一個簡單舉動,就被白石賦予了無數的內涵「打仗還講究圍三缺一,你不給人家活路,還指望人家會給你活路?」講完起身告辭。
因為宮門已經關了,白石並沒有如同當年一般來到東安門外站雪,而是找到了錫臘衚衕。劉瑾為了方便他和張采聯絡,特意將這處院子拿出來充作聯絡點。這當然一舉兩得,間接向太子攤開了院子的事。房子怎麼來的,劉瑾沒有講,至於和太子講沒講,白石也不知道「奴婢瞅著鄭閣老的意思,似乎近期要和其他三位閣老掰掰腕子。」
「掰腕子?」特意燕服而出,深夜不歸的太子對於白石的這個形象比喻很新奇,關鍵這樣形容也很貼切。
「對。」白石很無奈,假如他知道太子在這,寧可去東安門大街上凍著「鄭閣老認為皇爺薦拔,自當以死相報,急皇爺之所急。」
太子點點頭「鄭閣老乃是忠臣。」
白石鬱悶的不吭聲。果然是豬隊友,帶不動。
「那老白你看,鄭閣老會如何做?」太子開口追問。
「鄭閣老沒有講,奴婢也不敢問。」白石裝作戰戰兢兢道「不過近日皇爺又讓翰林院評議兩宋武學和本朝武學優劣,再加上之前的種種,似乎是……」
「行了。」太子卻打斷對方的話「老白,你很好。」
白石趕忙跪下「奴婢知錯,請殿下恕罪。」
太子反應了片刻,哭笑不得「滾起來。這事你辦的很好,這段日子先不要聯絡鄭閣老了,他有正事。得了,休息去吧。」
白石應了一聲,卻沒有起來「奴婢今個兒還收到一個消息。都察院有人在調查英國公和定國公侵佔軍田的事,並且已經拿到了證據。」
太子一愣,皺皺眉頭「確鑿?」
「應該錯不了。」白石開始將從鄭直那裡聽到的消息改頭換面后,講了出來。
「老白你怎麼看?」太子跟著鍾毅學會了很多,然後又跟著白石見識了很多。如今已經懂得為何父皇從來都是廣納群臣良策,最後再一錘定音的道理。
「奴婢的看法是,這些人若是進京,鄭閣老怕是會成為眾矢之的了。」白石講了,又沒有講透。這也沒法子,他的身份擺在這裡,需要一個機會。現在也不是考慮會不會開發土著腦迴路了,而是如何利益最大化。畢竟若是他沒記錯,弘治帝快死了。
太子聽不懂,直接道「講人話。」
「若是這些人進京,將英國公和定國公侵佔軍田的證據拿出來,那麼群臣自然不敢再盯著定國公案追著張家不放。畢竟定國公府和英國公府如今可是綁在一起的,若要平息英國公府,定國公府的案子就必須放手。而皇爺和老娘娘那裡也會樂見這件事平息。如此騰出手的內閣三位閣老自然就要調轉方向,直指鄭閣老了。」白石這才講了出來。
講白了就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白石也是受到鄭直如今的所作所為啟發。定國公府已經完了,可是英國公府不然,況且對方背後有多少文臣受益,如今還真不好說。因此哪怕群情激憤,天怒人怨,這件事最後也只能無疾而終。
為了平息怒氣,轉移矛盾,鄭直就成了內閣另外三個老頭的出氣筒。這是必然的,哪怕三個老頭不願意,也不得不如此,否則怎麼堵住悠悠眾口。
太子一邊聽,一邊點頭「對。」繼而直接道「有主意快講。」
「奴婢的意思是。」白石斟酌片刻「若是能想法子,讓這些人只拿出兩府其中之一的證據,隱瞞另一府的證據。如此因為消息不暢,這件事一定會被各方鼓搗成大案,席捲朝野。外邊的那些報紙也一定會大肆宣揚,到時候不論是三位閣老,還是其他各方,除了你死我活斗出個結果外,別無他法。如此無論哪一方勝利,隴歸都是皇爺的勝利,殿下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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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聽后笑了「就這麼辦。不過老白你手太軟,這不成。」
白石虛心接受「殿下講的是,奴婢之前就是顧慮重重,想得太多,做的太少。」
太子擺擺手「做人心懷仁慈,這沒啥不妥。可是如今老白你是俺的陪讀,就該全心全意幫襯著俺。」
白石嚇了一跳,慌忙下跪「奴婢惶恐……」
「老小子。」太子撇撇嘴「莫以為俺不曉得,你心裡指定早就有了法子,卻故意講一半,留一半。怕啥?大不了俺親自去……」
白石趕忙以頭觸地,不停道「奴婢該死,奴婢該死,殿下不可啊。奴婢確實想到了一個法子,可是……可是怕殿下責罰……」
「你是俺的伴讀,主意講出來,能不能用,是俺決定的。一切也是都有俺。」太子走過來扶起腦門淤青的白石「不合用,俺不用就是了,咋會責罰。」
「如此……」白石咬咬牙「俺們把消息想法子透露給壽寧侯,不過要隱去御史是侵佔軍田還有英國公府牽扯其中的事。」
太子一愣,斟酌片刻「妙妙妙!」
此時此刻,最想擺脫這件事的就是他的兩個舅舅。若是得知御史們找到了更多關於定國公的罪證,第一反應自然是不管和他們有沒有關係,都要立刻銷毀罪證。假如搶到了證據,發現裡邊有英國公府的咋辦?是藏下來,繼續挨罵?還是拉出來墊背,或者一起死?
而那些御史一旦有了傷亡,會怎麼想?定國公府如今徐光祚都死了,哪裡敢這麼做,只有英國公府。他們自然也就會隱匿下定國公府的所有罪證。不是不查了,而是留作日後再查。那幫御史都是屬狗的,一定會先報仇。
如此雙方不管哪一方獲勝,都會讓如今的朝堂風向發生本質上的變化。
更讓太子拍案叫絕的是,從始至終,他的手都是乾淨的,他都藏在後邊,坐山觀虎鬥。如同白石講的,無論雙方誰斗贏了誰,得利的都是父皇,都是大明。此刻太子突然有了一種了卻君王天下事,深藏功與名,事了拂衣去的感覺。
守在門外的劉瑾雖然聽到的不多,可是也有一絲半爪,不由得佩服白石的本事。這段日子接觸下來,劉瑾已經曉得了白石是個能人,主意多。雖然對方一再得到獲得太子賞識有些讓他眼熱,卻難得的沒有嫉恨。很簡單,只憑著對方為了對他劉瑾表示尊重,甘願從長隨做起,對他從來恭恭敬敬,就生不出嫉恨之心。
況且白石若是日後發達了,作為太子跟前與對方關係最熟絡之人,他咋也該被照顧一二。說不得日後自個也能去內官監之類的大監做個掌銀印太監,若是那樣,做夢都會笑醒啊。
白石自然不曉得,他心目中的老大,此刻正籌劃著日後給他做小弟。同樣,也不曉得,鄭直為了他臨走時的那句話,當夜哪都沒去,靜靜地在智化寺內,抽光了所有雪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