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4章 百日閣老(九)
十一月十八,在約定的地方會合了賀五十,鄭直準時來到午門外等著開宮門。
左掖門旁依舊站滿了人,眾臣見一個縫著豹子胸背的人往文臣這邊走,已經習慣了,再也沒人斥責。鄭直自然耳邊清凈,可是以他為中心,周圍也空出了一大片區域。鄭直左右瞧瞧,乾脆抬腳走向右掖門一側的武臣那邊。
周圍的文臣不免鬆了口氣,卻又好奇,小閣老打算要做啥。
「肏,若不是保國公老都督及時帶著援兵趕到,俺就得被那些韃子抓住烤了下酒。」鄭直一邊散煙,一邊道「真要那樣,莫講跟諸位一起抽煙了,俺還得在地底下等著娘子燒兩根呢。」
他周圍的一眾武臣鬨笑。
保國公朱暉趕緊道「鄭閣老言重了。真講起來,若沒有鄭閣老孤軍深入,哪有俺們啥事。」
正所謂花花轎子眾人抬。真相是啥?當事人講的就是真相。如今有小閣老……鄭閣老現身說法,保國公統兵斬殺韃靼小王子第三子的事誰還敢質疑。
保國公周圍一干有份參與其中的好朋友立刻附和,繪聲繪色描繪起當時的兇險「大都督聽到鄭閣老的消息,立刻讓俺們丟了一切多餘的東西,不惜馬力……」
「密密麻麻,整整齊齊的全是人……對,全是人,俺們拿刀砍了老半天哩……」
「大都督鞋都跑丟了……」
站在朱暉旁邊的英國公張懋靜靜聽著,也不吭聲。他從來沒有上過戰陣,可是也在行伍將近五十年了,朱暉帶兵到底啥水平他清楚。這次虞台嶺張懋雖然沒有去,但是張家的親朋之中有人去了。啥砍死小王子第三子這事有,可明明是人家砍完了,分給他功勞的。好在朱暉是張懋外甥,兩家素來親善,同氣連枝也就不計較了。
只是鄭直此時舊事重提,明顯是在拉攏朱暉,究竟意欲何為?講實話,鄭直這種跳樑小丑一般的弄臣,張家,乃至稍微有些身份的勛貴之家都曉得長久不了。奈何今時今日的英國公府同樣是多事之秋,風雨飄搖。
張懋嫡孫張侖在青宮之中做出那種醜事,日後是遲早要被清算的。皇家旁的本事沒有,記仇卻是不折不扣的。當年與皇后同時進宮入選的一位姓郝的秀女,姿色艷麗,卻因為有人耍手段,最終落選。出宮后被『久聞其艷名』的寧陽侯陳輔娶了回去。然後陳輔第二年就出了事,被奪爵。說是等陳輔有了兒子,由對方的兒子承襲爵位,可當時明明二十齣頭的陳輔竟然絕嗣了,由他的堂侄在今年襲爵。這自然是皇家的手段,要麼不做,要做就做到極致。
張侖絕嗣雖然可惜,但倘若能平息太子怒火也值,怕只怕最終還是會牽連到整個英國公府。畢竟陳輔總還照顧了皇家顏面,張侖則直接睡在了青宮。
張懋已經瞧出來了,皇家已經不指望張家建功了。他死之後,英國公府多半會如廟裡的泥胎一般成為擺設。可若是做擺設都不安分,皇家憑啥再慣著張家?定國公府不就是例子嗎?
想到這,張懋瞅了眼正與一眾丘八相談甚歡,眉飛色舞的鄭直。能得到主上垂青,又能夠在太子身旁,哪怕是個弄臣,只要能夠幫著張家渡過難關,就值。當初兩位叔父如何巴結拉攏石亨的,他可是歷歷在目。目下鄭直需要武臣的支持,張家需要鄭直的幫助,這買賣有的談。
此刻遠處隱隱傳來爆竹聲,右掖門處傳來動靜,開城門了。
文武眾臣入城之後並不是直接過金水橋在奉天門列隊,而是要先在左右掖門內的直房侯朝。畢竟皇帝要先去早課,朝臣也要按班有序入內。
鄭直進城之後,與保國公等人道別,直接去了文淵閣。簡單收拾以後,走出直房,向著文華殿走去。只是沒走幾步,前邊不遠處出現了幾道身影。在微弱宮燈的映襯下,幾人正步履蹣跚向北而行。鄭直不由奇怪,這個方向,去上早課的好像只有他……除非是那三個老叟。瞅瞅四周,趁著夜色,他溜邊繞路向著文華殿跑去。
因為是提著前襟跑,所以鄭直比往日要早到不少工夫。然後氣喘吁吁的他就看著太子同樣氣喘吁吁的跑了進來。心中狐疑,趕緊站好行禮。
「先……生請……坐。」太子顧不得尷尬,努力的平復心語氣。他是剛剛趁著夜黑,在白石掩護下進的城,為了不耽誤了早課一路狂奔而來。
「請殿下更衣。」鄭直不動聲色的低聲道。
太子一愣,低頭瞅瞅,趕忙起身拱拱手退回後殿,進來的太匆忙,他還穿著小答應的宮裝。
鄭直則走到他一直坐的位置落座,閉目養神。剛剛這狂奔,讓鄭直木訥的大腦又開始了轉動。那三個老賊雖然都有日講的身份,可因為事情多,平日里都很少來上早課的。那麼今日前來是為了啥?找他麻煩?
不曉得過了多久,再次傳來動靜,鄭直睜開眼。太子已經煥然一新走了進來,鄭直再次起身行禮。
「先生請坐。」此刻太子也心態平和了,回禮之後落座。
鄭直再次落座。
因為前殿是早課的地方,白石等人是不準私自進來的,整個前殿目下只有鄭直和太子二人。鄭直自然不敢再閉目養神,可是直視儲君也不是人臣之禮,只好再次數地板磚。太子雖然居高臨下,奈何這裡也不好太過放肆,只好注視殿外,餘光時不時掃鄭直一眼。
二人彼此誰也沒有開口,前殿只聽到了殿外傳來的風聲。
慢慢的鄭直察覺了不對,太子也發覺了不妥。早課開課的時辰已經過了,可是卻不見其他人入內,甚至很少缺席的弘治帝也沒有來。
就在太子打算找人詢問的時候,鄭直起身,拱手道「臣錦衣衛指揮使,詹事府右諭德兼翰林院侍讀鄭直請為殿下授課。」
「先生請。」太子立刻熄了念頭。
鄭直來到殿中「臣今日未準備旁的,請為殿下講英宗朝賢臣三楊。」
站在角門旁聽的劉瑾鬆了口氣,對一旁的王岳露出討好的笑容。對方忍著怒氣,轉身就走。一早小答應來報,講太子一夜未歸。王岳嚇了一跳,雖然惱火,卻不得不趕忙補救。一面打發人待城門開了,出城去翰林院告假;另一面則是親自去乾清門為太子遮掩。
待他回來準備召集人打探太子消息,卻被告知太子已經回來了,如今正在前殿上課。王岳不由奇怪,他明明派人知會翰林院了,來到角門才發現是那位小閣老,這才記起對方並不在翰林院當差。
事已至此,王岳只能再去想法子補救。劉瑾等人固然該死,奈何文華殿眾人目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就算他把這事捅出去,也落不到好的,還會被太子埋怨。
白石看了眼劉瑾如蒙大赦的模樣有些無語,劉大監,你得硬起來啊。此時劉瑾趁著王岳背過身去,立刻又佝僂起身子。白石無奈,只好繼續聽裡邊鄭直講的那些之乎者也打發時間。
慢慢的,白石發現了不對,鄭直這是話裡有話啊「……惜子如殺子。楊文貞溺愛其子楊稷,使得他有恃無恐,仗勢行惡,殺害數十條人命……」
只是對方講的很有分寸,寥寥幾語帶過,又開始了官樣文章誇讚保舉法「推選品德和行為都好的良才去當官,讓地方保持安穩。」
這不光白石聽出來了,太子也聽出來了,鄭直的意思。待對方講完,太子問「先生講的很好,可為何這種制度在正統十三年廢止了呢?」
「一言之薦,豈能保其終身,欲得賢才,尤當厚教養之法。」鄭直直接道「行之既久,不能無弊,所舉或鄉里親舊、僚屬門下,素相私比者。而無官保舉者,在內御史,在外知府,往往九年不遷。」
太子點點頭,此刻王岳走了進來,行禮,意思很明顯,該下課了。
鄭直此刻道「這恐怕是臣最後一次為殿下授課了。望殿下回去后,細細體會。」
太子一愣,鄭直上題本要追究違紀官員中因保舉授官的舉主,他是曉得的。太子原本對鄭直趁機搬弄是非很是不以為然,不曾想對方竟然來了這麼一句「是。」看鄭直不再言語,這才道「先生請吃茶。」
鄭直行禮,待太子起身退殿後,這才轉身向外走去,留給了走到角門回望的太子一個蕭索倔強的身影。
鄭直走出前殿,呼出一口濁氣。此刻天空已經有了微弱亮光,他謝絕了小答應的宮燈,獨自一人走向左順門方向。
鄭直昨個兒剛剛打定主意,不要臨場發揮,可是今個兒就變了。沒法子機會難得,他也就暫時不管了。終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做慣了買賣的鄭直總感覺沒拿到任何好處就去和三個老賊拚命實在虧得慌,故而才臨時給他自個加了這麼一齣戲。
弘治帝之後如何不得而知,鄭直總要讓太子曉得,他是忠臣,清朝忠的不能再忠的忠臣。至於白石會不會瞧出破綻,他揭出來有啥好處?
目下鋪墊的差不多了,接下來就該大戲了。鄭直原本打算錯過今日,可看樣子三個老賊不給他機會。那麼就來吧,諸位同僚準備好了嗎?俺要咬人了!
此刻早朝鼓聲響起,聲聲動人心魄。
奉天門外直房裡即將被咬的劉健起身,雙臂抖抖衣袖「走吧。」
李東陽和謝遷也不多言,起身向外走去。
他們原本打算先晾一陣鄭直,待處理完二張的事後再收拾鄭直這個小朋友。卻不想對方滑不留手,不但正經事不做,還攪風攪雨。眼瞅著多少國家大事因此延誤,身為百官榜樣的三人怎麼可能漠視不理。故三人決定為國鋤奸,倒不是要殺人,而是要把對方趕出朝堂。
三人走出直房,與此同時左右掖門兩側直房內的官員也走出了六部九卿等在京大小官員。眾人見到三人紛紛避讓。
按照規矩,閣臣禮絕百僚,大小臣工無不引避,唯太宰與抗禮。奈何鄭直不讀書,武將不知禮。所以鄭直以為文官怕他,乃是自以為是。
凡早朝奏事,洪武二十九年十月詔定各司奏事次第。凡上御奉天門,百官行叩首禮畢,分東西班序列。禮儀司依次第贊某衙門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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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奏事首為都督府,次十二衛,次通政使司,次刑部,次都察院,次監察御史,次斷事官,次吏、戶、禮、兵、工、部,次應天府,次兵馬指揮司,次欽天監。若太常司奏祀事則當在各司之先。每朝,奏畢復入班,伺各司奏畢俱退。
鄭直走進左順門的時候,天色已經吐白。按規矩,不許於班內橫過,因此他不得不繞道文臣班次最前頭,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來到了御道東側,站在了謝遷身旁。發現三個老叟都在看他,拱手行禮。
令公侯序於文武班首。次駙馬。次伯。自一品而下各照品級、文東武西、依次序立。風憲糾儀官居下、朝北。紀事官居文武第一班之後、稍近上、便於觀聽。不許攙越。如有奏事、須要從班末行至御前跪奏。不許於班內橫過。奏畢、即便入班序立。
后隨著五軍都督府,上二十二衛,斷事官日漸清閑或者撤置,改為通政司代引奏事。永樂初令內閣官員侍朝、立在金台東,錦衣衛在西。後移下、貼御道東西對立。
劉健皺皺眉頭,他想到了鄭直會耍無賴,用內閣的身份搞事,可是沒想到如此下作。對方此舉,無異於向百官顯示內閣如同跳樑小丑一般,頓時對鄭直更加厭惡,無視了對方。
李東陽面對笑臉相迎的鄭直,總算回了一禮。謝遷作為閣臣又是禮部尚書,哪怕心裡再不快,也回了一禮。更何況,他心裡一點都沒有不快。
劉健鼓動群臣討伐二張,謝遷其實是不想參與其中的。畢竟三人之中,屬他和張皇後走的最近,甚至能入閣也是因此。
可是得知壽寧侯是去年三不牙行案的始作俑者,這一陣來謝遷家裡拜訪的鄉黨快把門檻踩爛了。就算來不了的,也會寫信鼓動為國鋤奸。眾怒不可犯,也因此,面對張皇后的請託,謝遷才想出了這麼一個禍水東移的法子,讓鄭直入閣。
原本他是打算死道友不死貧道,卻不想鄭直果然不同凡響,竟然做的有聲有色,讓他們束手無策。只是今日,小閣老就要成為鄭直的舊稱了。
眼瞅著對方已經劍指吏部和兵部,再不制止,則危矣。劉健終於冷靜下來了,顯露出願意和張家勾兌出一個大夥都能接受的法子。於是鄭直就成了張家的投名狀,被無情拋棄了。
這就是棋子的悲哀,需要你時捧著;不需要你時,棄之如敝履。
終於,隨著三聲鞭響,弘治帝升座,早朝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