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5章 百日閣老(十)
「……鄭直,人品庸劣不為士論所重,垂涎台鼎久不淂進。每以操史筆凡其所褒貶一任已私,以好惡定之,肆其詆誣不恤公論。又朋比黨惡江西人嚴嵩,及鄉人程敬俱傳奉檢討,浙江人張文憲傳奉中書舍人,又變成法未及九年三考山西人謝國表傳升五軍都督府都事又升都察院都事。玩忽職守,置刑部,大理寺,兩京十三布政司國事為兒戲。臣翰林院侍讀羅玘請亟賜誅戮,上以慰祖宗之靈下以雪臣民之憤。」御道之上有人跪在御前擲地有聲的大聲讀著題本。
奈何羅玘只是文弱書生,中氣不足,反正站在御道旁的鄭直聽的斷斷續續,十分費力。
皇明殿閣輔臣,每有被彈章者,然多出言路,或庶僚間亦有之,其出本衙門者絕少。自孝宗初年有之,以至於今,然皆有所為也。
上次內閣被翰林院指著鼻子罵還是弘治元年,彈劾的甚至是當時的首輔劉吉。詹事府左庶子張升,參首揆劉吉十罪。究其原因,張升認為他有從龍恩,僅從諭德轉一階,沒有得到學士,以賞薄恨吉也。
御座之上的弘治帝一動不動的靜靜聽著,這不是他安排的,甚至是他想極力避免的,奈何還是發生了。這讓弘治帝異常憤怒,甚至警惕。內閣這般操作,他之前沒有收到一絲風聲。這意味著啥?東廠在做啥?後宮又充當了啥角色?難道他們聯手了?
只是鄭直這條功狗怕是不能用了,可惜,可恨。若對方這段日子不是四面樹敵,局面哪會如此一發不可收拾,果然爛泥扶不上牆。看來又要重新物色人選了。
待羅玘讀完之後,起身回班。
「臣翰林院編修汪俊有本……」
「臣吏科給事中吉時有本……」
「臣兵科都給事中潘鐸有本……」
「臣刑科給事中湯禮有本……」
「臣都察院御史王凱有本……」
「臣都察院御史李良有本……」
「臣錦衣衛指揮使,詹事府右諭德兼翰林院侍讀鄭直有本。」就在李良剛剛講完,一直站著不動的鄭直搶先越眾而出。也不等禮儀司宣贊,直接來到御前跪下「臣參少師兼太子太師吏部尚書革蓋殿大學士劉健,太子太保戶部尚書兼謹身殿大學士李東陽,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謝遷枉改祖制,太祖高皇帝明言《皇明祖訓》「凡我子孫,欽承朕命,無作聰明,亂我已成之法,一字不可改易。」然《大明會典》壞祖宗舊制,處處雜以新例,妄圖魚目混珠,損公肥私。《皇明祖訓》明言兵衛掌於五軍都督府,兵部掌將領任免、升調、衛所訓練,但不得統軍。《大明會典》竟改兵部職掌。」
劉健微微皺眉,正所謂打蛇打三寸,對方顯然領悟出弘治帝在意啥了,這才專門挑了這一處。只是這並兵部和五軍都督府的規矩不是他改的,而是早有先例。《大明會典》不過是用文字正式確立,根本奈何不得他們。
卻不想鄭直緊跟著就開始赤膊上陣「……又劉健結黨營私,杜絕言路,所致仰惟我,擅權納賂,貪婪桀驁。都察院御史李良女,與劉健子已有婚約。李良又與翰林院侍讀羅玘、兵科都給事中潘鐸素來交好。羅玘與翰林院編修汪俊,潘鐸與吏科給事中吉時,汪俊與刑科給事中湯禮,湯禮與都察院御史王凱多為姻親故舊。管大漢將軍駙馬都尉樊凱素來與劉健相善……阿附權奸,黨惡之罪同,險詐回邪諂媚首揆……」
李東陽立刻感到了不對,這些彼此勾連的關係,若不是局中之人,咋可能如此明了。旁的不提,他都不曉得劉健要和李良做兒女親家。
只是很快李東陽就沒心思琢磨了,因為鄭直點到他了「……又李東陽勾連內外,互相吹捧,掩蔽聰明,妒賢嫉能,排抑勝己。柔佞機巧屢被彈劾,戀棧權位不肯去位。翰林院學士劉機,戶科都給事中韓智,吏科給事中許天錫,都察院監察御史何琛,御史袁佐,御史丘天佑,禮部主事彭縉,戶部郎中史學,主事劉乾,光祿寺卿艾璞,翰林編修魯鐸、兵部主事何孟春,禮部右侍郎管國子監祭酒事謝鐸、丁憂吏部右侍郎王鏊,前武定侯郭良……等七十二人,皆李東陽茶陵詩社社員。該社成員分居京師內外,書信往來不斷,人品庸劣不為士論所重。卻操弄權柄,唯我獨尊……其社交結權貴,薦陟崇階,清議不齒處脂膏而大肆奸貪……」
謝遷心頭一跳,鄭直這是真的撕破臉,準備拚命了。可是至於嗎?不就是把你趕出朝堂嗎?俺們又沒有做啥旁的。你做不了官不是就有工夫玩女人了嗎?拉著大夥一起死,圖啥啊?
上位者總是認為他們整治旁人就是理所應當,被整治的人就該俯首帖耳。倘若被整治的人沒有這樣做,就是錯了。
果然,鄭直沒有讓謝遷久等,很快就到了他「……又謝遷諂上希恩,非館閣大臣體宜。弘治十七年正月,內旨修延壽塔,然未行即為停止,乃陛下大奮乾剛特收成命。雖卑官細民亦為披覽逆耳苦口之言紛然,雜進而含容茹納未嘗輕有謫罰愛惜人才。戶科給事中劉茝言,給事中張文,刑科給事中呂翀,都察院御史李鉞,御史劉玉,錦衣衛指揮周賢……皆謝遷鄉黨,同年,同好散播謠言。謝遷知之甚詳,卻坦然受之,貪天功為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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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門前,群臣肅立,哪怕平日里就是來充門面的大漢將軍們都屏住呼吸,只有一個聲音在空中回蕩。沒法子,這可是群臣要罷免閣臣,多少年都沒有見過了。更讓大夥興奮的是,被彈劾的小閣老殺瘋了,這是要拉著所有人同歸於盡。他們出去都夠吹得了。
鄭直不過是披著文官皮的武臣,聲如洪鐘。御前本就是由將作大匠精心修造,所以朝參眾臣中大部分人將鄭直的題本內容聽的一清二楚。
焦芳面上不動,眼睛卻在不停打量御道旁的三個老叟。畫虎不成反類犬,三個老叟光顧著提防主上和小閣老,卻忽略了他。雖然三個老叟也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可是終究還是在左順門外幫到鄭直了不是?否則以鄭直的根底,如何將朝中錯綜複雜的關係信手拈來。
不過鄭直也真的讓焦芳大開眼界,果然初生牛犢不怕虎。原本焦芳以為鄭直會想法子躲避早朝,然後在早朝之後想法子找補,不曾想對方選擇了直接硬幹。
也對,兵法有雲,置之死地後生。避敵鋒芒固然可以重整旗鼓捲土重來,畢竟那三個老叟歲數在這擺著,只是不免聲名有損。
如今看來,哪怕鄭直這次落敗,也是自損八百傷敵一千。可不要忘了,遠在南京的鄭寬還在。鄭直若是真的把三個老叟和同黨一鍋端了,總會有出頭之日。
夠狠!
原本看熱鬧的保國公朱暉瞅著剛剛那些大頭巾們群情激奮,還在為鄭直感到少許惋惜。多好的一個後生啊,年紀輕輕這輩子的前途就完了。幸虧沒有娶鄭寬的女兒,否則還不夠糟心的。卻不想此刻峰迴路轉,竟然有了戰陣之上誓死一搏的感覺。
看來鄭直不能小瞧了,十七歲就敢和群臣拚命,假以時日,那還得了?心中不由起了小心思。他這輩也就這樣了,到了考慮子孫襲封的時候了。旁的不怕,可依著他與那些大頭巾們的關係,究竟是襲封保國公還是他家原本的爵位撫寧侯就不好講了,這得那些大頭巾講的算。片刻後有了主意,倘若鄭直真的闖過這一關,那麼鄭家的女兒還是要娶的。聽人講,如今鄭家只剩下了一個未出閣的女兒。似乎名聲不好?
不同於保國公那般市儈,英國公卻一直死死盯著弘治帝的反應。對方從最初的面無表情,心不在焉,到如今的心平氣和,從容不迫已經表明了,鄭直這次無恙。果然簡在帝心。如此,用張家的一個廢子換整個家族的延續,還是相當划算的。
「……又太祖定製雖不立宰相,而太宗以來專任內閣委以腹心俾參機務,與諸司異誠不可處。微臣得陛下簡用,自感才小任重強勉支持夙夜徒勤分寸無補。然劉健,李東陽,謝遷三人,以鄰為壑,挾權自重。陛下交吏部、兵部部議閣臣題本,若有結果,按制度該由內閣轉呈陛下,然臣入閣至今尚未有一次參與機務。劉健,李東陽,謝遷三人專權至此,臣請亟賜誅戮本朝奸臣。其故舊親朋同年、鄉黨、同好,攏共三十六國蠹,七十二民賊,或存媚之心、或素行虧而濫、或貪濫幸進、或陰險、或輕浮、或貪財怙勢、或陷害忠良,臣請照例黜逐發遣。」大明一下子出了三十六個武臣國蠹和七十二個文臣民賊,合起來一百單八,正好應和了劉健等三人「國賊」的名號。
不解氣的鄭直最後直接來了一句「俺大明果然是眾賊盈朝。」他又得意忘形了,忘了這是誰的朝堂。
早就蓄勢待發的糾儀御史立刻揚聲「臣御史劉玉參錦衣衛指揮使,詹事府右諭德兼翰林院侍讀鄭直,殿前失儀。」
這本來是對方的職責,也很正常。偏偏彈劾之人剛剛被鄭直點名為民賊之一,乃是謝遷的同鄉劉玉。
朝臣之中,不曉得誰沒忍住笑了起來,繼而又引來了更多的笑聲。
劉健哪還有剛剛的成竹在胸,搶在弘治帝開口前,越眾而出「臣吏部尚書革蓋殿大學士劉健有本。」
弘治帝雖然已經有了放棄鄭直的打算,可還是給了對方一次機會。若是不給鄭直機會,對方哪怕入了閣,也依舊在朝堂上開不了口。
而鄭直也沒有辜負他的期許,成功的把水攪渾,不但拽著內閣一起死,還拉下了吏部和兵部。弘治帝對於鄭直能夠絕地反擊甚為欣喜,自然也是頗感欣慰。終於忍不住了,鄭直身後那些隱藏的支持者們也發力了。這是顯而易見的,鄭直才入朝堂幾個月,連人都認不全咋可能曉得他們內里的裙帶。
對於鄭直畫蛇添足的最後來這一句,弘治帝只是感覺是哭笑不得,卻並不在意。一個少年郎哪怕面上再沉穩,心裡又怎麼可能不慌。當然,必要的場面工夫還是要做的。同樣趕在劉健開口前道「此乃朝廷商議軍國大事的地方。卿等輔臣若自辯,散朝之後可俱秘本,其餘諸臣閉門自劾。」看向跪在御前的鄭直「鄭卿殿前失儀,罰俸半年。本應閉門思過,然國事為重。著專責刑部,兵部『以卑賤尊』事。」
劉健走到御前下跪,卻無濟於事。弘治帝已經做出了定奪,劉健是輔臣,不是權臣,只好不吭聲。
「臣鄭直奉詔。」鄭直卻故意大聲喊了一嗓子。
劉健曉得此刻群臣都在看著他,卻不得不領命「臣劉健,奉詔。」
劉健自然不認為是他敗了,只是感覺大意了,小瞧了鄭直還有那些藏在對方身後的臭蟲。準備重整旗鼓,打算日後捲土重來。
卻不曉得』神不可以流血』的道理。周圍環視的各方如同豺狗一般,已經動了心思。甚至就連內閣之中,也因此有人蠢蠢欲動。
二人起身,退班。
弘治帝看了眼李榮,對方立刻給禮儀司打招呼「退班!」
眾臣行禮,恭送弘治帝。
鄭直不喜不悲,待弘治帝的身影消失后,也不管周圍百官,擋在了要離開的劉健三人身前「三位閣老若是對鄭行儉有啥不滿,可以面斥。如今這般,貽笑大方。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俺們還要不要了?皇明的天下蒼生俺們還管不管了?身為大臣,總應該對得起皇明的江山社稷和天下蒼生吧?國事蜩螗,諸位還在這構陷同僚,為鄭行儉不齒。」
「你也敢跟俺奢談為國?」劉健本來就一肚子氣,聽了鄭直的話,哪怕明明曉得對方在撩撥依舊怒吼「國庫空虛俺們多方籌措彌補虧空,四方民亂俺們想方設法征剿安撫,你鄭行儉每日高卧直房,一壺茶一本書一整日。你何曾為社稷?何曾為蒼生?」
「鄭行儉也想為社稷,為蒼生略盡綿薄之力,可三位閣老不給機會啊。」鄭直理直氣壯道「刑部,大理寺,十三提刑按察司的題本雖然退回,可是內里全是訟獄事,其餘的為何不曾上報?」
「鄭閣老。」謝遷趕緊道「你我都是閣僚,就算偶有齟齬也該相忍為國……」
「謝閣老。」鄭直卻是一副無賴模樣,打斷對方的話「俺若不是相忍為國,咋會被你們欺負到如今,逼得沒法子才開口?如今都這樣了,俺們還是攤開講好了。既然同為閣臣,為啥俺只簽批刑部,大理寺,十三提刑按察司的公務題本?沒有部務,寺務,司務的題本?題本呢?俺跟謝閣老,劉閣老,李閣老都是特旨簡充入閣。除了分工不同,俺們是做的一樣的事。還傳旨斜升?」看向被李東陽死死拽住的劉健「劉閣老,戀棧權位,俺們理解。可是劉閣老也不能賴一輩子啊?說句不恭敬的話,都入閣十八年了,還賴著不走,咋的?劉閣老打算給兒子佔地方?」
劉健自問並沒有鄭直講的這種想法,頓時感覺受到了天大侮辱。奈何鄭直講的一切的前提都是對的,卻唯獨給了一個錯誤結論。這讓劉健有種百口莫辯的感覺「滿口胡言,滿口胡言……」
「俺滿口胡言?」鄭直瞧了眼周圍的遲遲不肯散去的群臣「劉閣老敢不敢和俺一起上本求解散內閣?反正俺們都是傳旨斜升嘛!」不等劉健開口,緊跟著道「俺是無所謂,怕只怕劉閣老捨不得吧?」
劉健一時怒火攻心,直接暈了過去。
鄭直則看也不看,甩袖就走,留下了身後神態各異的群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