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十二章 寶刀(7)
繩子拴著的東西快露出水面時,大家都停下了,一種非常肅穆的氣氛籠罩了水面。下面的東西,在靠岸很近的地方又沉下去了。舅舅站在水邊很久,下定了決心:「請它現身吧!」
男人們一聲喊,那東西就拉上來了。
這東西確實是被雷從黑龍頭上打下來的。這塊重新凝結的石頭失去了原來的堅實,變成了一大塊多孔的蜂窩狀的東西,很酥脆的樣子。
鐵匠走上前來,用鐵鎚輕輕一敲,鬆脆的蜂巢樣的石頭並沒有解體,卻出鐘磬般的聲響,錚錚然,在潭水和懸崖之間回蕩。
我說:「原來是一塊鐵。」
舅舅不大高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鐵匠帶點討好的神對我說:「孽障被法力變成了一坨生鐵。」
舅舅高興了,說:「它的魂魄已經消散了,成了一塊鐵,它是你鐵匠的了。」
人群慢慢散開了。我跟劉晉藏拿鎚子你一下我一下地敲著,聽清脆聲音在懸崖下回蕩。叮哐!叮哐!
舅舅又上山去了。
那塊蜂窩狀的頑鐵很快被我們用大鎚敲成了碎塊,堆在鐵匠鋪中央的黃泥地上了。我們坐在鐵匠鋪門前的空地上,就著生蔥吃麥麵餅子,望著太陽從山邊放射出的奪目光芒,鐵匠拿出一個小瓶子,我們又喝了一點解酒的酒。就在這會兒,黑夜降臨了,周圍山上森林的風聲像大群的野獸低聲咆哮,氣溫也開始下降,直到生起爐子,我們才重新暖和過來。這次,鐵匠生的是另一口爐子。這口紅爐其實是一隻與火口直接相通的陶土坩堝。鐵匠不要我們插手任何事。他把砸碎的龍頭殘骸與火力最強的木炭一層層相間著放進坩堝里,
然後,
往手心啐一口唾沫,拉動了風箱。幽藍的火苗一下下躥起來,啪嗒,啪嗒,好像整個世界都由這隻風箱鼓動著,有節律地呼吸。鐵匠指著放在牆角的一張氈子說:「我要是你們,就會眯上一會兒。」
我不想在這時候,在那麼髒的氈子上睡覺,劉晉藏也是一副不願的樣子。但我們還是在幽暗的牆角,在氈子上躺下了。鐵匠仍然端坐不動,一下,一下,拉動風箱,啪嗒,啪嗒,彷彿是他胸腔下那對肺葉扇動的聲音。幽藍的火苗呼呼地躥動,世界就在這爐火苗照耀著的地方,變得統一諧和,沒有許多的分野,鄉村與城市,科學與迷信,男人與女人,所有這些界限都消失了,消失了……
等我一睜開眼睛,正看見鐵水從爐子下面緩緩淌出來,眼前的一切都被鐵水映紅了。鐵水淌進一個專門的槽子里,出蛇吐芯子那種噝噝聲。煉第二爐鐵,是我拉的風箱。鐵匠自己在氈子上躺下,很快就睡著了。出第二爐鐵水時,天快亮了。清脆的鳥鳴聲此起彼伏。鐵匠醒來,鐵水的紅光下,顯現出一張非常幸福的臉。
「我夢見兒子了,」他說,「我夢見兒子來看我了。」
劉晉藏蹲在漸漸冷卻的鐵水旁,說:「你用什麼給兒子做禮品?」
鐵匠看著漸漸黯淡的紅色鐵塊,說:「這麼多年,我都想夢見兒子的臉,這麼多年,每當要看清楚時,就醒來了。」
劉晉藏又一次重複他的問題。
鐵匠說:「你們出去吧,我要再睡一會兒,我一定要看見兒子的臉。」
五
走出鐵匠鋪,眼前的景使我們大吃一驚:全村的人都聚集在鐵匠鋪外,看他們睏倦而又興奮的神,看他們頭頂上的露水,這些人在這裡站了整整一個晚上!
沒有人相信我們在鐵匠鋪里過了一個十分安靜的夜晚。他們說,一整夜都從鐵匠鋪里傳來山搖地動的龍吟。
劉晉藏問我知不知道身在何處。我想我不太知道。
他問我相不相信超自然的東西。我想我願意相信有這種東西。
得知龍頭被煉成了生鐵,人們把我們當成了英雄,連喇嘛舅舅也用敬畏的眼光看著我。昨夜,他也聽到龍吟,受到驚動下山來了。他說,正是我們什麼也不信,才把孽龍最後制伏了,而他的法力只夠召來雷電。村裡人送來了很多酒肉,但我們倆卻沒有一點胃口。剛剛經歷了不可思議的奇迹,馬上就像平常一樣吃喝肯定有點困難。我們不能享用村裡人貢獻的東西,使他們感到無所適從。舅舅代表他們說:「你倆總該要點什麼吧?」那聲調已經近乎於乞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