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十二章 寶刀(8)
好個劉晉藏,我被眼前這景弄得頭暈目眩了,他卻目光炯炯地盯住了喇嘛腰間的一把佩刀。***
確切地說,這只是一隻空空的刀鞘,從我記事起,就是喇嘛舅舅的寶貝。喇嘛不準佩刀,舅舅常常脫去袈裟,換上平常的百姓服裝,就是為了在腰間懸一把空空的刀鞘。小時候,我問舅舅,鞘中的刀去了什麼地方。他聲稱是插在一個妖魔背心上,被帶到另一個世界去了。這是一把純銀的刀鞘。這麼些年來,喇嘛舅舅得到什麼寶石都鑲嵌在上面,幾乎沒有什麼空著的地方了。
劉晉藏的眼光落在他腰上,我對舅舅說:「他看上你的寶貝了。」
舅舅呻吟了一聲,說:「你知道嗎,這把刀已經有六百年歷史了。」是他把自己看成這一村人的代表,是他代表他們做出一定要向這個藏刀收藏家貢獻什麼的表。看著他痛苦地把手伸向腰間,我都開始仇恨自己的朋友了。但這個傢伙,做出一點不上心、一點不懂得這刀鞘價值的樣子,望著遠處什麼地方,臉上卻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他若無其事地接過刀鞘,還是一個勁地傻笑。
舅舅牙疼似的從齒縫擠出了聲音:「也好,我的塵緣終於完全解除了,謝謝侄兒,謝謝侄兒的朋友。」說完,便走出人群,向紅色懸崖走去,回山上的小廟去了。
而劉晉藏竟然說:「要是沒有刀,這空空的刀鞘恐怕沒有什麼意思。」
我的拳頭重重地落在他臉上。
劉晉藏好半天才坐起來,一點點用青草揩去了臉上的血,緩緩地說:「朋友,是為了你韓月還是你舅舅?要不要再來一下,要是你心裡擺不平,就再來一下。」他把臉湊過來,他不說,你心裡不好受就再來一下,那樣的話,我也許會再來一下。可他偏偏說,要是你心裡擺不平,就來一下,這樣,我連半下也不能來了。
我說:「算了,我們該回去了,這裡不是你久待的地方。」
結果是,兩個人傻坐一陣,又回到鐵匠鋪里了。
鐵匠並不在做夢,他正在爐子上進一步把鐵煉熟。這一下午,爐子里換了三種木炭,最後,生鐵終於變成了熟鐵。冷卻后鐵泛著藍光,敲一下,聲音響亮。鐵匠笑了,說:「好鐵。」
鐵匠抽了兩袋煙,望著天空,開始說話了:「我們這一行,從來不在一個固定的地方,也就沒有一個固定的家,遇到三個走長路的,必定有兩個是手藝人。那真是匠人的時代啊!」
六
那天,匠人在我們眼前復活了一個過去了的時代。
我們被鐵匠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了。
他說,在那個匠人時代,他的父親就是一個匠人。長大后,他去尋找這個匠人。他母親說他的父親是個木匠,但他走進一個鐵匠鋪討口熱茶喝時,那個鐵匠說,天哪,我的兒子找我來了。他也沒有過多計較,便讓自己做了鐵匠的兒子,其實是做了鐵匠的徒弟。然後,自己又當了師傅,帶著手藝走過一個又一個河谷,一片又一片群山,一路播撒了男歡女愛的種子。最後,他問我們:「我好過的那些女人,總不會一個兒子不生吧。」
劉晉藏卻問:「為什麼認鐵匠做父親,你明明知道他不是木匠。」
「那是冬天,爐火邊很暖和。」
我和劉晉藏忍不住笑了。
鐵匠自己也笑了,但烏雲很快又罩住了他的臉,他說:「為什麼今天這樣的時候也不能看見兒子的臉?」
劉晉藏追問:「今天這時候是什麼時候?」
鐵匠想了想說:「總歸是有點不一般。」
我想安慰一下鐵匠:「來不來看你,都一樣是你的兒子。」
鐵匠說:「不來看我,怎麼會是我的兒子呢。要是我兒子為什麼不來看我?」
劉晉藏冷峻地向鐵匠指出,他過去是想當匠人才去找父親,所以,遇到鐵匠就再也沒有去找那個木匠。現在兒子不來找他是因為,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一個年輕人想當鐵匠,想投入一個正在消亡的行業了。
在此之前,肯定沒有人如此直接地向鐵匠揭示過事的本來面目,劉晉藏勇敢地充任了這個角色。鐵匠望著自己炭一樣黑、生鐵一樣粗硬的手出了半天神。我想,鐵匠清醒過來立即就會把他趕出鐵匠鋪。可是,這個以脾氣暴躁出名的老頭只是自自語地說,其實他心裡早就明白了,卻一直等著別人把這話說出來。老鐵匠還說,要是早有人對他講,他就早看開了,那樣,要少好多個不眠之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