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三章 槐花(2)
閉上眼睛,那小傢伙向他走來。那眉眼,那暴突的門牙都給人一種稚氣的感覺。第一次見面,他就想叮囑他小心。小心什麼呢?小心汽車還是小心交通警察?而小傢伙稚氣未脫卻故作老成,用一種突然有了錢、見了一點世面的大大咧咧的口氣跟他說話。
他說:「喂,老頭,守車錢。不要票,你打酒喝吧!」
「嗨,老頭,想不想聽點新鮮事。」
「嗨,老頭子,想不想要個姑娘……」
「嗨,老頭……」
謝拉班卻偏偏對這麼一個不懂禮貌的小傢伙懷著父親般的慈愛,所以,當小傢伙大大咧咧和自己說話時,他真想賞他幾記耳光,但他卻用哄孩子一樣的聲音說:「把車停好,停好。」停好車了,小傢伙大大咧咧地從車上下來,他又叮囑他收好東西,關上車窗,上鎖。因為小傢伙和他說話時用的是很少人懂得的家鄉方,而這個城市通行漢語和標準藏語。
每次都是等小傢伙走遠了,謝拉班才突然意識到:天哪,家鄉話!
老頭已經很久不說家鄉話了,再說除了家鄉話,他只能講幾句和守車有關的不連貫的漢語,所以幾乎失去了說話的機會。他白天睡覺,晚上——這個燈光永遠亮不到白晝的程度的、黃昏般的夜晚醒著,守護這些誰也搬不動的卡車。
但他剛進城時不住在這裡,他兒子和媳婦跟他住在一起。是他要兒子給他找的活干,他沒有什麼要抱怨的。兒媳婦是漢族,戴著眼鏡,說話輕聲細語。謝拉班尤其喜歡她那口整齊潔白的牙齒,他愛過的女人都有這樣的牙齒。媳婦給了他一間專門的房子,床低矮柔軟,牆上掛著他捨不得賣掉的火槍,一對乾枯的分杈很多的鹿角,幾顆玉石一樣光滑的野豬獠牙,幾片特別漂亮的野雞翎子。窗下有一張躺椅,上面鋪著熊皮。孤獨時,他在這個屋子裡回憶往事,懷念林子和死去的親人與獵犬。媳婦還經常讓同事和上司來參觀一下老獵手的房間,引起他們的讚歎。謝拉班終於漸漸明白,那讚歎不是沖他來的,而是沖著媳婦,讚歎她對一個形貌古怪的老實木訥的異族公公的孝敬而的,最終的結果是她成了婦聯的領導。那天家裡擺了酒,白酒、啤酒、紅葡萄酒,還有好多的菜。吃完,媳婦用牙籤撥弄牙縫,撥斷了幾根簽子也沒弄出點什麼。她大張開嘴唇,這時,她的全部上牙就掉了下來。謝拉班沉默著,知道自己受騙了,媳婦可愛的牙齒是假的。她哼著歌把假牙放進了杯子,摻上鹽水。謝拉班對兒子說:「我受不了了!」
「為什麼?」
「你老婆是假的,牙齒。是你打掉的嗎?」
兒子搖頭。
媳婦問丈夫:「你們說什麼,你們用漢話談吧。」
「父親不會。」
「慢慢學嘛。」說完,她就端起那個裝假牙的杯子進了另一間房子。
謝拉班突然高聲說:「我要回家!」
兒子的口吻變得嚴厲了:「這不可能。你戶口在這裡。戶口是什麼你知道嗎?」
於是他就成為車場的守夜人了。
剛守夜的時候還沒有這個專門的停車場,原先的車都停在一個僻靜的十字街口。守夜人住在一幢六層樓房平時不用的安全門洞里,門洞很小,剛好能放下一張床、一隻火爐和他寬大的身子。他在這裡喝一點酒,太陽出來前入睡,太陽落下后醒來。這時,街燈已經亮了,樓上的窗口裡傳齣電視里演奏國歌的聲音,一輛輛牌號不一、新舊不等的卡車慢慢駛來,尋找合適的停靠位置。謝拉班看到這些平時在公路上風馳電掣的鋼鐵傢伙在自己面前如此小心,感到開心。他手裡揮動著一個大肚細頸的扁平的酒瓶指揮這些汽車停在這裡,停在那裡,只是那酒瓶是個司機喝光了裡面的白蘭地后扔下的。後來,他把兒子為他架的床拆了,在地上鋪上那張曾鋪在躺椅上的頭尾爪俱全的熊皮,聽著火爐里劈柴的噼啪聲和那好聞的松脂香氣,在熊皮上安然入眠。司機們給他捎來不同地區出產的酒和食物,那時他常常喝醉。一個住在樓上整天被一對雙胞胎孫子弄得精疲力竭的老頭和一個拉垃圾的老頭不時來他守夜的小屋裡坐坐,一起緬懷年輕時候的日子。兩個老頭都羨慕他有這樣一份美差。謝拉班喝多了,他聽見自己得意地說:「我兒子是派出所所長。」他知道自己不想對比自己還可憐的老頭說這些,可是卻管不住自己的舌頭,「我媳婦也是官了。」第二天,他向兩個朋友道了歉。過不久,帶孩子的老頭來告訴他拉垃圾的老頭死了,他也要回鄉下老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