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十章 行刑人爾依(17)
戰鬥好像是剛剛開始就結束了。一大片俘虜蹲在不多的幾具屍體中間,倒顯得活人是死人,死去的倒像是英雄一般。爾依看見那樣一大片人頭,心裡還是感到害怕。一個一個地去砍,一個一個地去砍,就用行刑人的一雙手和一把刀子。刀子砍壞了可以去借,但到手舉不起來的時候,那就沒有辦法了。
帕巴斯甲站在高處,喊道,可以叫一些人活,想活的站到水邊上去。那些俘虜大多數跑到水邊去了。土司少爺十分認真地說,我看想活的人太多了,回到該死的這邊來五個。果然有五個人又回到該死的人那邊。
少土司對留在水邊那些求生的人哈哈大笑。他說這些都是些怕死的人,對自己主子缺乏忠誠的人,爾依,是你的活,干吧!行刑人就一刀一刀砍過去,一刀砍不死就補上一刀。他心裡並不難受,少土司選的地方很好。挨了刀的人都向後倒進水裡,血都順水流走了。最後一刀下去,他累得胳膊都舉不起來了。他聽到汩汩的流水聲里自己在粗重地喘息。溪水越來越紅,而他的刀上一下就撲上了一層蒼蠅。他還聽見自己說:「主子是對的,殺掉壞的,留下來好的。」
少土司說:「還是把刀擦乾淨收起來吧,這個動腦子的樣子,叫人家看了會笑我沒有好行刑人。」
爾依沒有想到主子嘴裡說出來的話也和父親說的意思大同小異,他說,一個好行刑人不要有過分的慈悲,仇恨就更是不必要的。土司說:「他們有罪或者沒罪,和你有什麼關係?那是跟你沒有關係的。好人是土司的好人,壞人是土司認為的壞人。我叫你取一個人的眼睛,跟我叫個奴才去摘一顆草莓一樣。主子叫你取一個人頭,跟叫你去取一個羊頭有什麼兩樣?」
「我還是把刀磨快吧。」
「你能成為我的好行刑人嗎?」
「不會有下不去刀子的時候。」
「那不一定,有一個人你會下不了手的。」
這天晚上,爾依在星空下閉上了眼睛。樹上的露水滴下來,滴在他的額頭上也不能使他醒來。
這場戰爭之所以叫做罌粟花的戰爭,除了是為罌粟而起,也因為它是那麼短促,一個罌粟花期就結束了。到了罌粟花凋零的時候,他們已經在凱旋的路上了。帕巴斯甲統領的軍隊不但把拉雪巴土司那裡那些「風吹去種子開成的花朵」用火藥的風暴颳倒在地,還把好多別的東西也都颳倒在地了。去的路上是一支精幹的隊伍,回來,就像是一個部落正在搬遷一樣。牛羊,豬狗,願意歸附一個更加強大的主子的人群,還有失敗的土司的賠償。一個偉大的土司就是這樣使自己的出征隊伍無限膨脹的。
回到官寨,老土司已經不行了。他說:「我沒有死,是因為在等勝利的消息。老二得勝了,老大那裡還沒有消息。」
老二就說:「那就說明老大不能治理好你的領地,請你把王位傳給我吧。」
老土司說:「我知道你行,也知道你在想什麼,但要我傳位給你,那只有你哥哥出征失敗了才可能,我們要守祖先傳下來的規矩。」
帕巴斯甲對父親說:「你的長子怕是在什麼地方等釀酒師的新酒吧。」心裡卻想,那個蠢豬不會失敗,有我帶回來的那麼多好槍怎麼可能失敗。
帕巴斯甲的哥哥那支隊伍也打了勝仗。送信的人說,隊伍去時快,回來慢,先送信回來叫家裡喜歡。二少爺就叫人把信扣下,並把送信人打入了牢房。他再叫人寫封信說,崗托家派往南方的軍隊大敗,少爺,「未來偉大王位的繼承者光榮陣亡」。
帕巴斯甲就聽到老父親一直拚命壓著的痰一下就湧上喉嚨,於是,立即召集喇嘛們念經。老土司竟然又挺過了大半個白天,一個晚上,快天亮時,老崗托醒過來了,問:「是什麼聲音?」
「為父王做臨終祈禱。」兒子回答。
父親平靜地說:「哦。」
兒子又問:「父親還有什麼話嗎?」
「你是土司了,」老土司說,「崗托家做土司是從北京拿了執照的,以後他們換一回皇帝我們就要換一回執照。」他叫悲哀的管家把執照取來卻打不開那個檀香木匣子,就說:「沒有氣力了,等我死了慢慢看吧。他們換人了,你就去換這個東西。是這個東西叫我們做這片遼闊土地之王。替你哥哥報仇,卓基土司是從我們這裡分裂出去的。算算輩分,該是你的叔叔,你不要放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