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十章 行刑人爾依(18)
兒子就問:「是親人都不放過?」
老崗托用他最後的力氣說:「不!」
大家退出房去,喇嘛們就帶著對一個即將消失的人的祝福進去了。當清脆的銅鈸哐然一聲響亮,人們知道老土司歸天了,哭聲立即衝天而起。這種熱鬧的場面就不去細說了。行刑人在這期間鞭打了兩個哭得有點裝模作樣的傢伙。刑法對這一類罪過沒有明確的處罰規定。新土司說,叫這兩個傢伙好好哭一哭吧。兩個傢伙都以為必死無疑,因此有了勇氣,說,哭不出來了。土司說,好啊,誠實的人嘛,下去挨幾鞭子吧。兩個人沒有想到是這樣的結局,就對爾依說,你就把我們狠狠地抽一頓吧。爾依邊抽邊想,這兩個人為什麼就不哭呢。爾依這樣想也是真的,他看見別人哭,連大家在哭什麼都不知道,就跟著很傷心地哭了。知道是老土司死了,又哭了好一陣。正哭著,就有人來叫他行刑了。當鞭子像一股小小的旋風一樣呼嘯起來,爾依想,這兩個人為什麼哭不出來呢。行刑完畢,還想接著再哭,卻再也哭不出來了。
爾依想,不會是自己失去對主子的敬意和熱愛了吧。
心裡的疑問過去是可以問父親的,現在可不行了,他肯定和他的主子一起死在邊界上了。他沒有生下足夠多的兒子,只好自己邁著一雙老腿跟在大少爺馬隊的塵土後面當行刑人去了。現在,只有貢布仁欽喇嘛可以聽聽自己的聲音了。在牢里,喇嘛端坐在小小窗戶投射下來的一方陽光里,沒有風,他的長卻向著空中飛舞。
他的眼睛在狹窄的空間里也看到很遠的地方。而且,由於窗子向著河岸,牢房裡有喧嘩的水聲回蕩。這個人在的地方,總是有水的氣息和聲音。行刑人在那一小方陽光之外坐下,行了禮,說:「老土司死了。」
喇嘛笑笑。
爾依又說:「我們的老土司,我們的王過去了。」
喇嘛皺皺眉頭。爾依注意到,喇嘛眉毛的梢頭已經花白了。於是他說,你還很年輕呀,但你的眉毛都變白了。你到西藏去的時候,我還看見過你。喇嘛並不說話。行刑人又說,你是父親對人行刑時走的。那天你說,太蠢了,你的毛驢上馱著褡褳,後來你就騎上走了。但他沒有說這個,而是講述了罌粟花戰爭的過程。喇嘛在這過程中笑了兩次。一次是講到戰爭結束時,一個肥胖的喇嘛來送拉雪巴土司的請降文書時怎樣摔倒在死屍上面,再就是他說自己一次砍了多少人時。前一次笑是那件事有點可笑,後頭的一次卻不知是為什麼。他問,怕死的人有罪,不怕死的人就沒有罪嗎?
喇嘛沒有舌頭,不能回答。爾依不明白自己怎麼找他來解除自己靈魂上的疑惑,所以,他問了這個問題,卻只聽到從河邊傳來喧嘩水聲,也就沒有什麼值得奇怪了。就在這個時候,喇嘛張口了,說話了!雖然那聲音十分含混,但他是在說話!爾依說:「你在說話嗎?是的,你說話了!求你再說一次,我求你!」
這次,他聽清楚了。喇嘛一字一頓地說:「記、住、我、說、過,流、血、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