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錦繡谷之戀(24)
這是真的回去了。
回到省城,已是晚上六點,先後拿到了丈夫和單位的來信,還有第二天下午的車票。她這才承認,是回去的時候了。丈夫問她究竟出了什麼事,為什麼竟一去而沒有信來。編輯部的信里說的是公事,望她能帶一篇某某作家的稿子回來,因即將稿的這一期上至今沒有可打頭條的小說,而某某作家答應過就在近日要給一篇的。她微微地遺憾某某作家並不是他,否則他們便又可有個理由相對了。他們的相對從此將需要理由了,沒有理由,是無法在一起了。山下不是山上。在山上的生活是沒有目標的,也沒中心,想怎麼就怎麼;而山下的世界里則人人都有責任,目的很明確,需有合理的動機和理由。這是一個因果嚴密的世界,一切行為都由因果關係而聯成,一切都得循著規矩而來。在山上可以漫無目標地散步,而在山下,走,總是有著目的地,即使是目的地不明,也須有著一個不明的目的地。他們再不能隨心所欲地在一起了,他們只能混雜在人群里,無望地遙遙相望,這相望不時被隔斷,被攪擾,他們無法專心專意地相對了,連他們自己都參與了這攪擾。他們自身的責任重新回到了他們肩上,他們被許多雜事重新包圍起來,他們再不可能以單純的本身那麼相對了,有了這些瑣事層層疊疊的包圍,他們的本身便也改了樣子。才只三個小時的時光,與三百里的路途,他們卻陡然地隔遠了許多。可他們好不甘心,好不甘心,好不甘心,他們要極力抓住,以一切稀奇古怪的方式互相抓住。那山上的十個晝夜,耗去了他們多少感與精神,耗去了多少戰慄和心的加速,而突然地宣布這一切無效,這一切不復存在,那太嘲弄,太開玩笑,也太屈辱了。他們絕不願承認這一點。尋找在一起的理由很困難,但不在一起的理由卻要容易得多。他們以缺席、不到位來驗證他們的相對了。晚上,主辦筆會的出版社開了一個告別茶話會,全體人員都參加了,凡他到場,她必退場,然後是她到場,他退場,他們很快就彼此領會了這種奇妙的對話,並且深深地動了真,他們再不相對了,他們永遠是分在了兩地,而在這迴避之中,靈魂卻靠攏了,他們在這不相對的相對之中,領悟了一種辛酸的快樂,分手的那一刻終於到了,他是早上走的,仍然與來時的戴眼鏡的夥伴同路,卻不是她送行了。他們的汽車開動之前,每個人都與他倆握手告別,她與他的同伴握了手,卻獨獨不與他相握,他們不相握地緊緊相握了,他們不對視地凝凝對視了,他們不告別地深深告別了,然後,他坐進了車,關上了車門,車開了。
她第一個從送行的人群中轉過身,走進了賓館,進了電梯,電梯一級一級向上,到了。她出了電梯,走在深紅色的地毯上,一步一步向深處里自己的房間走去。她以她一整個背影,注視著他的車的后影遠去,她要以他們的背道而馳而來迎面走向,他們離得越遠,她便覺得走得越近。她要使盡一切,一切的手腕,來留住他,留他曾與她在一起的日子和印象,她太不願它遠去了,她要抓住它。可她卻覺得心裡越來越空,越來越空,她聽見身後電梯門響,大群的人擁了出來,走廊上充滿了被地毯軟化了的雜沓的腳步聲,她推開了門,走了進來,將門關上了。她看見了自己已經收拾停當了的行李,她想到,下午,她也該走了。
車是下午四點離站的。那站台一步一步,向後退去。她想要牢牢地記住這個站台,卻又抓不住一點兒特徵,它與一切的站台一模一樣,連站台上莊嚴佇立的列車員也是面目劃一。她只能眼巴巴地望著這站台退出了她的視線。車到了田野上,在西去的陽光里飛駛。
她要回家了,她要回家了。她茫茫然地想到了家,她竟不能懂得家對她的意味了。她怔怔地望著窗外飛駛而過的景物,心裡反覆嚼著一個\"家\"字,要將它嚼出意味來似的。車輪撞擊著鐵軌,時而出清脆的\"噹噹\",猶如鐘聲。她滿心裡全叫這鐘聲灌滿,騰不出一點兒空地去思想。天色剛一暗淡,她便昏昏地爬上中鋪,倒頭睡了,忘了晚飯,只聽見肚裡莫名地轆轆著,竟也思索不出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