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錦繡谷之戀(25)
火車轟隆叱嚓地顛簸著她,她的夢境全被顛散,散了個七零八落。她在夢中吃力得如同兒童遊戲拼板似的拼著夢境,終也拼不完滿。夢卻一徑地做了下去,忽而到了龍潭,忽而墮入了錦繡谷,忽而走在了九百五十六級台階上,走得極累,而且緊張。台階剛剛呈現便又散落,橫七豎八地濺得到處都是。她緊張而吃力地拼湊著夢境,極力了解夢境,直至精疲力竭。而當她精疲力竭地累倒下來的時候,她忽然聽見了自己的絮叨。原來她從頭至尾一直在說話,訴說著什麼,埋怨著什麼,說得十分緊張,十分激動,說得極累。她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停也停不下來。心裡不知為什麼氣鼓鼓的,十分的不平,並且竭力地想要闡明這不平的道理。緒十分激昂,又十分疲憊。她就這麼聒噪了一夜,自己被自己的聒噪弄得心煩意亂,耳朵都快聾了,聲音都要啞了,腦袋脹大了。她一早醒來就頭疼。
火車停在一個小站上,她口裡澀地看著小站上人來人往,有人下去在站台上的水池子前洗臉刷牙;穿白大褂的站台服務員推著食品車漠然走過;隔了一條鐵軌,那檢票口有一堆人無謂地笑鬧著,鈴響了。鈴丁零零的、不間歇地響著。她荒漠的頭腦里似乎喚起了什麼,待她要去想明白,卻又沒了。鈴聲停了的那一剎那,車開動了。她眼前浮起了丈夫追著列車跑的景。她望著站台越來越快地退去,丈夫的身影卻越來越近了似的。這時候,她有些明白什麼了。她漸漸想起望著丈夫努力跑著的時候,心裡湧起的不安,還有,在開車前她忽然想對丈夫說什麼,於是便說起了冰箱凍肉的化凍問題,再有,臨上車前,與丈夫的沒有來由的吵嘴。廣播里開始在報前方就是本次列車終點,要到家了,她是要到家了,家在心裡如浮雕般漸漸凸顯。她微微地有點興奮,心跳加速了,還有些懸盪。她不知道自己是高興回家,還是不高興回家,也不知道自己在外這十二天是想家還是不想,她只是無名地興奮著,隨著列車越來越近終點而越來越興奮著。逐漸逐漸便有些急不可耐了。車走進了市區,路障后擁擠著車輛與上班路上的人們。車還沒進站,昂揚的進行曲在車間回蕩,一派勝利回師的氣象。她微微地有些焦躁。忽然有些後悔沒給丈夫打個電報,讓他來車站接她。是啊,應該打個電報的。賓館總服務台便有郵政代理處,可是她卻沒打。這會兒想著這事,就好像是上一世,而不是昨天。再沒有一個這樣的夜晚,能將昨天和今天這樣陡峭地劃分開來了。
車終於停了,緩緩、緩緩地停下的。一旦停下,她卻又懶怠了,可是她不得不動作起來了;她稍稍整理了一下睡皺了的衣裙和頭,口裡澀,沒有刷牙,唾液是黏而腥的。她厭惡地用舌根頂住喉頭,避免作一點兒回味。然後從鋪底下拖出手提箱,走進擠擠的人群,不動似的移動著下車去了。
太陽升高了,風卻頗有涼意,人們已與她走的時候換了一種秋深了的裝束。她強打起精神,走過長長的站台,走向檢票口,行李車突突地從身後開來,將人們擠在路邊,過去幾條路軌,又有一列火車要行,鈴聲響了,還有\"\"的哨音。早晨的空氣很新鮮,早晨的人們精神抖擻,臉色很清爽,她覺出了自己的邋遢和憔悴,卻無心計較,只顧機械地朝前邁著步子,穿過偌大個廣場。手提箱拽著手沉,她懶得換手,只將手指勾起,勾住把手,走一步是一步,竟也一步一步地走過了廣場。
太陽升起在廣場前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方,猶如在大河上升起,這景有些滑稽,卻又有些壯觀的意味。她站在車輛不斷的熙熙攘攘的馬路邊上,不知如何穿越到對岸,那是連個渡口都沒有的大河。或者,橫道線便是渡口了,然而車輛是那麼湍急,連橫道線都不那麼安全。她試了幾次,又失敗了幾次,才抓住幾乎是一瞬間的車的減速,穿越了過去。穿越了這一條馬路,她便漸漸恢復了自信,喧囂的市音使她記憶起來因而迅速地習慣。她邁著堅定了許多的步子,繼續向前走去,走到了回家的車站。現在,她恨不得一步抄到家門,這一身隔夜的衣裙和這一張隔夜的面孔,叫她又沮喪又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