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年輪 第十章(8)
小玥又有些哽咽了:「媽媽,別說了,我不再恨你了……」
張萌搖搖頭說:「不,我要講給你聽。***我從沒對任何一個人講過這些,現在,我終於可以對我自己的女兒講了。對你講了,媽媽也獲得了一份兒解脫啊!」
小玥將頭偎在了母親胸前。
張萌愛撫著她的頭,繼續說:「團機關的知青中,有一個小夥子是東北軍高級將領的後代。雖然是在『文革』時期,但統戰還是要講的。所以對他網開一面,允許他曲線返城,先從兵團知青變成插隊知青,然後再將戶口從市郊農村遷辦到城市。用今天的說法,是二次到位。他平時對我挺有好感,所以有一天我偷偷把他邀到荒僻的地方,跪在他面前,乞求他把我也帶走。往他面前一跪那一時刻,我覺得我自己將自己的自尊心和羞恥感撕碎了,踐踏在自己的腳下。他說不行,他說除非我是他的妻子,否則怎麼行呢?否則統戰政策怎麼能照顧到我的頭上呢?我說,我跟你結婚,我跟你結婚,我跟你結婚……」
小玥仰起臉,張萌的淚水滴在女兒頭上。小玥用手替母親擦去腮上的淚。
張萌繼續說:「這句話,我一連說了好幾遍……他還是一個勁兒搖頭。他說,我們都未滿二十五歲,按照當年兵團對知青的婚姻政策,未滿二十五歲,是絕不可能給我們結婚證的。我急了。我當時什麼也不顧了。我說如果你還不討厭我,那就讓我事實上變成你的妻子吧!那樣你就可以證明,我已懷上你的孩子,想甩也沒法兒把我甩掉了!他愣愣地瞪著我,似乎一點兒也不明白我的意思。而我,就脫下大衣,鋪在一尺多厚的雪地上。接著,脫去了棉襖……在那個乾冷的夜裡,在那個月亮很大很圓的夜裡,在一個遠離連隊的荒僻的地方,為了返城,為了回到你姥姥身邊一盡獨生女的孝心……我把我自己……給了他……」
小玥也流淚了:「媽媽,別講了,我聽不下去了,我太替你傷心了……」
「是啊,一個母親,按理說是不該對女兒講這些的。何況你還是個女孩子。可是,你不會因為聽了這些就學壞,就替媽媽感到可恥,是嗎?」
小玥噙淚搖著頭。
張萌接著講下去:「過後,他問我後悔不?我說不。他就說,那我一定對你負責到底。他說如不能把我帶走,他也不走了。」
小玥插了一句:「這麼說,他不壞?」
張萌苦笑著搖頭說:「他遲早是要出國去繼承大宗遺產的。這一點已經有關統戰部門批准了。他不可能再把我帶到國外去,因為他國外的親戚,是絕不答應他有一個大陸妻子的。當他聲明,要離開兵團的不只是他一個人,是我和他兩個人的時候,全團大嘩,像生了十二級地震。當年還真做得出來,勒令我到團醫院接受檢查——結果是我並沒懷孕。後來我就被看管起來了,不許我再和他接觸。有些人甚至懷疑我想返城想瘋了。幸而有一個看管我的北京女知青非常憐憫我,幾次夜裡偷偷將我放出來,去和他幽會。我們那時像跟誰賭氣似的,每一次幽會之後,我們都雙雙跪在雪地上,對天祈禱。女兒,你就是在我們的祈禱中,終於降臨的……」
小玥仰望著母親笑了,張萌也笑了。
張萌繼續講:「他不止一次到團衛生院去鬧,非說第一次化驗不可靠。人家沒轍,只好為媽媽進行第二次化驗,結果使化驗師們百思不得其解。」
小玥說:「媽媽,想不到我還沒出生,就卷到這麼好玩兒的故事裡了……」
「女兒,你今天聽了,只覺得好玩兒,可當年對於媽媽,卻一點兒也不好玩啊!我們雙雙離開兵團那一天,沒有一個人送我們……我的被子、大衣、棉襖甚至帽子和手套上,在頭一天夜裡,我睡著了的時候,都被偷偷用墨汁寫上了『可恥』、『逃兵』、『不要臉』、『知青敗類』等字句……媽媽終於達到了目的,可你姥姥不久也去了。那一年的年底你出生了,你三個月的時候,我和你爸爸辦了離婚手續,這是我們先前的約定。他出國前問我,怨不怨恨他?我說我感激他,我說的是真心話。他說,既然我感激他,那麼就要記住他的話,他不曾有過我這樣一個妻子,也不曾有過一個女兒。永遠不要對人提起我們曾有過的夫妻關係,永遠不要打聽他在這世界上的下落。我對天誓,我會信守諾的。你姥姥的去世,我為了回到她身邊而付出的代價,對你姥爺的感和心理造成很大的衝擊,不久他也憂憂鬱郁地病了。幾個月後一病不起,半年後也去世了。從此我在這世界上舉目無親,只有你這個女兒。在兵團,媽媽每月還有工資,而到了市郊農村,就變成了掙工分,幾乎完全沒有機械化的農活兒,比在兵團的時候可累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