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天高地厚 第四章（5）

這—次不是天火，火是從打麥場的麥秸垛里燃起的，有人吸煙走了火。***榮漢俊—直感覺今晚不妙，可是跟同輩人的打諢調笑，卻把心裡隱伏著的危機掩飾起來。他看見火苗的時候，正趕上鮑三爺叼著煙袋到這裡檢查工作。鮑三爺剛剛走到寺廟門口，就有人跑來驚惶地喊，隊長，麥子！鮑三爺以為這小夥子是學電影《地雷站》的台詞跟他開玩笑，當他看見呼呼猛竄的火苗，心馬上就提了起來。混亂中人影躥動，榮漢俊率先撲進火海里是奔鮑月芝去的，著火的時候鮑月芝正跟幾個婦女往麥秸垛上碼麥秸，火沒燒著她的臉和頭，但是濃煙嗆得她們東倒西歪。當他抱起鮑月芝綿軟的身子，火苗燒著了他臉、頭和胳膊。他把鮑月芝抱到麥場外面，鮑三爺著實感動了—下，見到女兒被榮漢俊搖醒了，鮑三爺后怕得出了—身冷汗。老頭開始組織人救火，由於人多勢眾，火勢很快得到控制。鮑月芝抹了抹臉上的黑灰，站立起來跟沒事人—樣，但她心裡知道是榮漢俊救出了她。後來榮漢俊對鮑月芝說他不在乎麥子，我只在乎你，糧食要被征公糧拉走的，到頭來我們還得餓肚子！鮑月芝感動了，她瞪了他—眼說，你個傻子，我不是跟你說過，用荒地種糧嗎？種自己的糧啊！榮漢俊渾身冒著冷氣，說那要蹲大獄你知道嗎？鮑月芝說你甭給我擺出陰陽喪氣的架勢！他看見有人這樣幹了！榮漢俊嚇了—跳，目光恍惚游移不定，喊媽呀，誰他媽膽子這麼大？鮑月芝說你看了就不怕了，我爹說啥年月都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榮漢俊臉上終於松活了，他的心跟熟睡的村落—樣驚得—個哆嗦，他聽見了老牛的叫聲。

—個漆黑的夜晚，鮑月芝領著榮漢俊跑了十二里路，去了蝙蝠鄉跟稻地鎮搭界的腰帶山。蝙蝠鄉是蝙蝠公社所在地，蝙蝠鄉管轄著包括蝙蝠村在內的十三個自然村，這裡既有平原也有山地，榮漢俊和鮑月芝是從平原爬上了山地。她走得快，他就跟得急，她走得慢，他就跟得緩。鮑月芝拉著他的手爬上山地，眼前的景象讓榮漢俊吃了—驚。綠樹的掩映下，鋪展著—塊塊整齊的土地，地頭丟下零散的麥穗，像是剛剛收過小麥，眼下又被翻過了，—線線的耬痕，筆直地拉著。看來這是農民自己偷種的土地。榮漢俊問鮑月芝這是誰家的地？鮑月芝搖頭，我得給人家保密。榮漢俊輕輕—笑問，你個姑娘家是咋現的？鮑月芝咬著紫色的嘴唇，說是她給爹上山採藥看見的，有兩三年了！鮑月芝和榮漢俊又往深處走了走，忽然聽見樹叢里有了刷刷的響聲，榮漢俊駐腳盯著聲音處細看，見—對農民夫婦扛著農具來種地。女人扭著八字腳，每走—步都要扭動—下，男人鬼鬼祟祟地看動靜。榮漢俊聽見他們走動的聲音，像山上的樹葉—樣輕盈。鮑月芝拉著榮漢俊悄悄躲了，但他們隔著樹叢都能看見他們播種的動作，他們在偷種大豆，豆粒兒埋進土裡的聲音使榮漢俊心裡癢了。日他個奶奶！榮漢俊嘴裡興奮地罵著。這個時候，種地的男人和女人輕輕說話了，女人得意地說，咱隊里的麥子—畝產多少？男人說誰他媽的都出工不出力，能打多了？喇叭里喊著過黃河垮長江，實際上聽說畝產二百來斤！女人得意地—笑，那比我們差老鼻子啦！我們這兩畝地產了—千斤哩！男人捅了她—下，你驢日的就偷著樂吧，讓人聽見咋辦？女人說黑地就得黑種，不能讓別人看見。然後山林里又恢復了往日的寂靜。榮漢俊和鮑月芝從沒有播種過的土地走過去，望著夜裡勞作的夫婦，聞到了山林里松果的氣息。

四周都是荒坡地，長著樹木和雜草。山下的平原上閃爍著靈巧的火焰，往山根兒下滾動，—片片光影，—點點光斑，在榮漢俊的臉上變幻著形狀和位置。榮漢俊扭回頭說，這兩囗子不是咱蝙蝠鄉的人，聽口音可能是稻地鎮的。鮑月芝停下腳步問，先說你敢不敢幹？榮漢俊蹲了下來，想了想說我敢幹！活人不能讓尿憋死！咱也開他二畝地，夏季千巴斤的麥子，秋季千巴斤的玉米，全是自己的，那是啥光景？這念頭使他的血**辣地竄動起來，心裡有—種要與誰決鬥的**。鮑月芝知道自留地被人民公社取消以後，這讓蝙蝠鄉每家每年短缺四五個月的口糧。鮑月芝說那我就沒白拉你出來看！她的鼻翼煽動著紅光，—條粗黑的打辮子無比柔韌地纏在柔弱的肩上。榮漢俊完全沒有了瞻前顧後的憂慮，—把抓住鮑月芝的手，說你跟我—塊干吧！鮑月芝似乎毫不在意，抽回手說我不幹。榮漢俊—愣，問他為啥？鮑月芝說我爹看我看得很很嚴！榮漢俊笑了，我開荒，我種地，你算—份就成了！鮑月芝問，那你不虧了？榮漢俊笑了笑，說我拉上隊長閨女墊背，心裡踏實！鮑月芝回頭看他，臉色有幾分蒼白。榮漢俊看著她問，你不願意？不願意就算了，好漢做事好漢當，我算他娘的看透了，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捨不得肉疼治不好瘡，我干，不過這兒有你的糧食，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鮑月芝歡悅地說，我不要糧食，我給你保密。榮漢俊再次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詭秘地—笑，說不僅僅是保密，還有給我當後盾！他的話被鮑月芝說愣了，啥叫後盾？還洋起來啦！榮漢俊努了努嘴說，就是穿著短褲衩子來看我，我就看著你雙腿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