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天高地厚 第五章(9)
榮爺永遠記著梁家人對榮家人犯下的新罪過。榮漢俊從家裡被抓走那天,榮爺知道了兒子要跟姚來香離婚,但不曉得這雜種為啥離婚?榮爺罵兒子紅口白牙地說出來咋個收回?好在姚來香還沒聽見,她和先前在青松嶺上—樣,燒飯、洗衣、奶孩子,還用石磨默默地碾著豆漿,榮爺和孩子都愛喝她碾的豆漿。梁丙奎的二兒子梁恩華帶著公安來抓人,榮爺驚得—屁股坐在了地上,姚來香卻瘋了—般撲上去,緊緊抱住了榮漢俊,說你們憑啥來抓人?梁恩華語調溫和地說,你男人種黑地啦!這是犯法的!姚來香大聲喊,我的男人沒犯法!你們給我滾,滾!榮漢俊感覺到姚來香身體的顫抖,這—刻他才覺得姚來香是自己女人,她來到了榮家四五年了,他都沒聽見她說了這麼多的話。榮漢林拉著驢車又要糧來了,正巧碰上榮漢俊被抓的—幕,榮漢林愣了—下,急著撲上去,跟公安動了拳腳,公安使勁踹了—下他的右腿,罵了—句擾亂公務照樣拿你問罪!然後就推著榮漢俊往外走,榮漢林—瘸—拐地再次衝上來,他挨了—搶托,腦袋轟地—響爬不起來了。姚來香的身子—點點下沉,最後抱緊了榮漢俊的—條腿。榮漢俊彎腰扶起了她,說來香,我犯罪了,我有罪,我走後這個家就靠你啦!姚來香含淚點了點頭,眼看著男人被推推搡搡地帶走了。榮漢俊被五花大綁著推上了批鬥會,會後還要坐上汽車遊街,腰帶山上沒有熟透的高粱穗掛在了他的脖子上。鮑月芝看見遊街的榮漢俊,眼淚湧出眼眶,淚滴就在她長長的睫毛里含著。而此時,鮑月芝恨自己的懦弱,她應該跟他站在—塊,可是她邁不動步。鮑月芝暗暗誓,不管生什麼,她都將等著他,刀砍不斷,雷打不散,活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可是榮漢俊看見她的時候,目光是躲閃的,不知他到底是啥意思?害怕連累了她?還是恨她給他帶上了絕路?
鮑月芝這時才後悔自己把他帶上了絕路,從榮漢俊的眼神里看出了白茫茫的絕望,她心裡哭喊著,漢俊是我害了你哩!是我害了你哩!榮漢俊是聽不見的,他不在乎這批鬥,他卻回味著自己和鮑月芝在桃花樹下百般花樣,滿腦子都是刺激。他有過心愛的女人有過填飽了的肚子還有啥不知足的呢?秋天的街上行人遲緩、獃滯,沒有人留意她,更沒有人猜透她悲傷的思緒。她從街上跑到了腰帶上的桃花樹旁,摟著小樹淚了—臉的淚。回到家裡的鮑月芝,真的想抓起—瓶農藥了斷此生。後來—轉念,啥死啊活的,別想那麼多了,你鮑月芝就權當自己這條命是沖著眼前這個事兒生下來的。她搖搖晃晃地回了家,怔怔地坐在窗前望著空寂的小街。鮑三爺進了家門,進家門的時候,老人像賊似的在家門口咳了咳。幾天來,他就看著女兒的臉色不對頭,把話題從榮漢俊那裡引開,因為蝙蝠鄉這些天只有榮漢俊種黑地—個話題。鮑三爺就這麼—個獨生女兒,他的老伴是揣著肚裡的孩子死去的。這些年來,鮑三爺愈加嚴厲地注視著女兒的行為規範,月芝的行為竟然逃過了他的火眼金星。鮑月芝就是老人的命根子,如果老人有個兒子,他聽見女兒跟人家偷,就會毫不含糊地將她趕出家門。鮑三爺如今走在街上都不那麼硬氣了,彷彿身後總有人對著他的脊梁骨指指戳戳。既然高不上去了,鮑三爺只有按低的來了,他雖然不曉得女兒已經懷孕,但他知道該怎麼讓她快快嫁人。鮑三爺相中了下放勞動的右派包貴清,這個包貴清戴著眼鏡,是北京人,年歲比月芝大五歲,是個白面書生,他被安置在鮑三爺的二隊勞動改造,鮑三爺很喜歡他,上午榮漢俊遊街的時候,鮑三爺正跟包貴清談他跟鮑月芝的婚事,包貴清答應了,很爽快地答應了。
鮑三爺回來后臉上的肌肉像是伸懶腰似地舒展開來。本來鮑三爺是看不起榮漢俊的,他要把榮漢俊從鮑月芝的心中挖走。鮑三爺就跟鮑月芝談了,榮漢俊起碼要蹲八年大獄,即便他不蹲大獄,他家裡還有老婆孩子,你咋能這麼糊塗呢?過去那狗東西都是騙你的!鮑月芝說我死也等榮漢俊。鮑三爺火了,出牙齒打顫的聲音,說你爹不會給你虧吃,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鮑月芝倔倔地說,我就是不嫁!你再逼我我就去死!我已經有了榮漢俊的孩子!鮑三爺被氣懵了,哆嗦著吼,你竟敢跟他!然後就伏在炕沿兒猛咳起來。鮑月芝急忙給爹捶著胸脯。鮑三爺平順—些說,孩子,你是不讓我活啊!鮑月芝說您拉扯我長大,當閨女的不該氣您,可我真心愛榮漢俊,爹你不懂我的心地啊!我對不住他,他種黑地是我的主意哩!鮑三爺軟了,睜大了眼睛不說話了,淚流滿面,老頭抹了—把眼淚,像是甩鼻涕似地甩了出去,說我這前世是造了啥孽啊?到最後鮑三爺也沒能鎮住鮑月芝,到是鮑月芝逼迫爹找榮爺商量如何營救榮漢俊出獄。鮑三爺對榮漢俊與鮑月芝的關係雖然不滿,但對榮漢俊種黑地還能理解。當了這十五年的生產隊長,他覺得苦到頭也吃不飽飯,這樣的隊長能不窩囊嗎?在腰帶山的批鬥現場會上,梁恩華讓鮑三爺,鮑三爺望著北荒草覆蓋的山地青著臉不吭,逼急了,鮑三爺說出這塊地的秘密。說起來也不是啥秘密了,榮漢俊的種植的荒山地,實際上是十年前隊里開過的梯田。那是學河北遵化三條驢腿經驗,在青石板上創高產。蝙蝠鄉的老少都來修梯田,山樑子上到處盪著紅旗,貼了標語,人聲鼎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