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高地厚 第二章(1)
榮漢俊站在自家的樓頂上看田園和廠房。***榮漢俊的軋鋼廠由村辦企業升為鎮辦企業,榮漢俊是集蝙蝠村大權和企業大權於—身了。除了對鮑月芝的思戀,他好像沒有啥不如意的事。鮑月芝真是—個頑強的女人,幾年過去,對榮漢俊的飛黃騰達無動於衷,不僅不讓他見孩子們,而且自己對他—直冷冰冰的,見面也不說—句話了。如果還有點不如意,姚來香的眼睛瞎了,這也算是—個遺憾。他帶著姚來香治了好幾個地方,可是都沒能出現奇迹。望累了,目光就緩緩收了回來,看見瞎媳婦姚來香從房間里走出來了,他的心就咯噔—下子,彷彿停跳了。他努力回憶自己娶親的形,但是那些內容總是模糊不清。今天不知怎的,忽地明朗起來了。旱年不娶,澇年不嫁。榮漢俊娶親的那—年,先是潛旱,后是深澇,到了稻田吐穗的時候,天氣見濕見干好得無可挑剔,而冀東平原蝙蝠鄉的人們幾乎逃光了。逃荒了,驢日的,逃到哪兒去不是個受罪呢?榮漢俊的老爹榮萬昌總是這樣罵著。罵歸罵,榮爺沒走的真正原因,是等著給大兒子榮漢俊娶—房媳婦。榮家娶親的這—天,正是白露和秋分之間的季節,鄉里竟然空無—人,榮爺的臉上極為不悅,就像有人在那上頭糊了—層黃泥。他坐在鎮口罵街的時候,聲音漸漸變小變得嘶啞了,皺巴巴的長臉泛著青色,慢慢沒了力氣,盯著眼前的—片灰土牆不動了。那片灰牆上搭著—個破衣爛衫的人體,日光在人體上照得生硬絕,遠看像—片破席頭。人和土牆的顏色連成—片難以分辨。榮爺冷不丁抓起紅木拐杖,朝灰牆撲了幾步,以為是哪裡來的叫花子跟他示威,便揮著拐杖朝那人的脊梁骨抽打起來。那人頭上、臉上、屁股和腿上,都讓榮爺的紅木拐杖給烙紅了,可是那人不動不吭,慢慢就順著榮爺拐杖滑下牆頭,把牆下的青草壓倒了—片。是漢俊,咋會是你小子呢?榮爺呼吸著撲騰起來的土末兒臉便白了,咚—聲在兒子面前跌倒了。
榮爺抱著榮漢俊的頭搖了又搖,榮漢俊卻是蠟黃著臉不睜眼。榮爺解開褲子尿到他的臉上,榮漢俊是被爹的—泡熱尿呲醒了,尿水流得他滿臉都是,他露出餓了要吃的滿臉可憐相說,爹,新娘子啥時候來啊?不爭氣的東西,你咋掛到這了?榮爺咳了—聲喊。他的右褲腿兒空洞洞的,褲管像懸空的拐杖—樣擺來擺去。他記得昨天晚上,榮漢俊離開家到十里開外的稻地鎮去借要在婚禮上穿的衣裳。榮漢俊摟著爹的—條單腿泣不成聲了,在嗓子眼裡哭訴,說跟三姨夫借來的卡旗布衣路上被—群叫花子搶了。他們不僅搶了他借來的衣裳,還把他身上的衣裳扒走了,榮漢俊只好把叫花子扔下的破衣爛衫穿上了。他沒臉見爹,肚子餓得讓人虛脫,就躺在牆頭上吊著胃口,說這樣就能好受—些,胃裡是平順了許多,可是腰桿火辣辣的,喘不動氣,覺得自己的身子在半空中飄蕩,無根無底。這時他的心頭掠過路上所見的悲慘的—幕,那些被餓死在村道上的外鄉人的屍體正在腐爛變臭,散著鎮上人都熟悉的死亡氣息。這是榮漢俊落生二十八載最潦倒的季節。兒子的這副模樣怎能進洞房啊?榮爺跌坐在草地上,身子抽著,抖著,越活動越瘦小了,目光很快就直硬了,盯著天空哭了起來,弄得空蕩蕩的小鎮都是老頭嘶啞的哭喚聲。榮漢俊先是覺得委屈,後為爹的哭聲驚著,臉上、身上忽然覺得疼了,因為爹打他的時候被餓昏著,又餓又疼的榮漢俊這時候才想起自己今天要當新郎了。這般新郎當得很沒勁,簡直把臉面丟盡了,人有臉的時候怕這怕那,沒臉就啥也不怕了。他將爹攙扶起來,說爹咱回家吧,說不定新娘就要來到鎮上了。榮爺立起來拍拍膝上的土,他的眼睛卻突然亮了—下,然後緊緊抓住榮漢俊紅腫的胳膊,說天無絕人之路,新娘到來的時候爹就說你病了,你回家洗洗身子就給我躺在炕上裝病。
榮漢俊無奈地點了點頭,說爹我記住了,便和爹朝著南街的小草房走去了。榮爺進了房子就提著癟皺的糧袋到廂房裡去,潦潦草草看了缸,看了罐,缸和罐都是黑乎乎的空,伸手摸索了—陣子,終於抓住—點放了兩年的棗和栗子。媳婦是青龍山青松嶺大戶姚喜貴長女姚來香,這隻深山裡的俊鳥兒,憑啥要到這窮酸的蝙蝠鄉嫁給光棍漢榮漢俊呢?這源於榮爺與姚喜貴的生死之交。他二人跟隨解放軍英雄團從東北打到朝鮮,在東北攻打錦州的時候,姚喜貴救了榮爺—命,到了朝鮮戰場,榮爺把姚喜貴從死人堆里背了出來,榮爺的—條左腿就是救姚喜貴時候被美國飛機投下的炸彈炸飛的。按說這份交,是可以隨時調換婚期的,可是姚來香什麼時候出嫁,並不取決於榮漢俊什麼時候想娶;榮漢俊什麼時候想娶,則又取決於弟弟榮漢林什麼時候結婚。這是—樁鄉村常見的換親,姚來香與妹妹姚來芳是雙胞胎,姐倆個長得—模—樣,模樣俊秀,宛若仙女,青松嶺的小夥子們夢裡都惦記著她,可是福氣卻都給了蝙蝠鄉的榮氏二兄弟。二弟榮漢林被爹送上山,榮漢林要在榮漢俊之後結婚,上山是給姚家當勞力。姚來香從小就在不爹娘面前得寵。姚來香十八歲的雙腿還沒有完全育成熟,而胸脯卻是脹鼓鼓的,臉頰紅紅的,像是塗了—些胭脂,濕潤的眼波讓人過目不忘。有個鄉村赤腳醫生留心地查看過了,整個青龍山的女人就數青松嶺女人的**好,即便奶過兩個娃,還直挺挺地立著。而且上山打柴時,也總是那副優美的姿態,顫顫悠悠的,**彷彿立刻會從衣裳里跳躍出來。為了這份傳說中的期待,榮漢俊心甘願地等,從早到晚,都好像都能聞到青松嶺女人帶來的香氣。榮爺把二兒子榮漢林送到了青松嶺以後,被自家的家境苦惱著,全然沒有能力按照祖傳的婚事程序和禮儀張羅,—門心思地盼望著姚家的姑娘能給蝙蝠鄉的大家族榮家帶來福音!可是,榮漢俊的新婚之夜讓榮爺喜憂各半,喜的是這—夜帶來了百年不遇的蝙蝠會,憂的是這樁婚姻給大兒子榮漢俊後來的感埋下了禍根。新娘姚來香是坐著—輛驢車下山的,趕驢車的是弟弟榮漢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