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12鞋匠與市長(2)
這件事說過去就算了,巷子里沒誰把它當回事,只是在幾十年間,偶爾還會有人提起,也就是開個玩笑,但這並沒有影響大家的關係。***鞋匠是個厚道人,巷子里居民把他當成自己人。巷子里姑娘晚上外出歸來,遠遠看到鞋匠,心裡就安定了,走近黑黑的巷子也不再害怕。有時居民也向鞋匠討幾枚釘子,借把鎚子,老鞋匠從不拒絕。他的修鞋筐是個百寶箱,各種釘子、鉗子、剪刀、鞋刀、鎚子,什麼都有,甚至還有個打氣筒。他不修車,但備了一個打氣筒,大家可以免費使用。鞋匠有人緣,活兒也幹得好,面前永遠擺著修不完的鞋子。有等著穿鞋的,坐在小凳子上等一會兒。不等著穿的,拿來丟在鞋攤上,該幹啥還幹啥去,約個時間再來取。當天修不完的鞋子,鞋匠晚上用小推車推回去,第二天又推回來接著修。大家不急,鞋匠也不急。時光就在這不急不忙中年年流逝,好像誰也沒覺得,只看到鞋匠的頭漸漸花白了。
市長也是這裡的常客,當然不是為了修鞋子,市長的鞋子幾乎都是新的,他不能穿一雙破鞋或修過的鞋子接待外賓、出席會議,那會有損於這個城市的形象。市長大多是傍晚的時候來。多半是成功地推辭了一次宴請,悄悄跑到小吃攤上吃一碗餛飩,然後到老鞋匠這裡坐一會兒。市長似乎更喜歡這種平民的生活方式。開會或者宴請,前呼後擁,官話套話客氣話,累人。坐在老鞋匠這裡,淹沒在黃昏朦朧的街燈里,和老鞋匠聊一些雞毛蒜皮,是一種享受。但市長時常會走神,有時突然就不說話了,看著街上的人流、車流、對街的樓房或廣告牌,久久不語。每逢這種時候,老鞋匠就不打擾他,由他安靜地待一會兒。他知道市長心裡裝著這個城市太多的事。鞋匠時常覺得這孩子怪可憐的。
市長的家也在這條巷子里。他本來早就可以搬出去的,不知為什麼一直沒搬,仍然住在他家的幾間老房子里。市長對這條巷子肯定是有感的,因為他從小在這裡長大。那時候市長家裡很窮,小時候都是穿哥哥們穿過的衣服鞋子。那些鞋子都是經鞋匠修補過的,他記得那上頭的每一塊補丁,小時候的市長就接著穿。當然,他得為他改一改,市長的腳還太小。先把鞋子拆開,把鞋底割掉一圈,鞋幫也剪去一圈,然後重新縫好。小時候的市長愛踢足球,鞋子爛得很快,要不了幾天就露腳指頭。鞋匠就不厭其煩地為他修補,而且常常是不要錢的。市長出生不久,父親就去世了,母親領著三個兒子過日子,家裡極其艱難。但那個年輕的寡婦堅持讓三個兒子都上學。鞋匠只要看到她拎著一雙破鞋子走來,就有些心裡慌。他和她幾乎沒說過什麼話,鞋子就是他們的語。送來一雙破鞋子,取走一雙修好的鞋,偶爾碰個眼神,寡婦轉身就走。其實她比他還要心慌。那時鞋匠會偷偷從後面看她的背影,她的衣服很舊,但從來都很乾凈。她的腰很細,這麼細的腰卻要承擔這麼重的擔子,讓鞋匠感嘆不已。以後市長上學經過巷口,鞋匠看到他的鞋子破了,就主動喊他過來,脫下鞋子縫幾針再讓他上學去,並且囑咐說,以後鞋子破了自己來。小時候的市長,最尊敬的人就是鞋匠,他感到他像父親;最佩服的人也是鞋匠,不管鞋子爛成什麼樣,到他手裡都會煥然一新。市長時常赤著腳,一手拿著鞋底,一手拎著鞋幫來找他,鞋匠從不推辭,也不批評他。他喜歡這個孩子,這個孩子能把球踢到樹梢那麼高,巷子里所有孩子都不如他。他為這個孩子驕傲。他覺得他能把球踢到這麼高也有他一份功勞,因為市長的鞋子是他特製的。市長的那雙破球鞋本來是從哥哥們手裡傳下來的,鞋匠給重新換了底和幫,底用平板車外胎割制而成,幫用平板車內胎縫製,彈性十足,這麼結實的鞋子,市長也就穿個把月,他就一次次給他重換底幫,其實是完全重做,已經面目全非。這雙鞋子穿了三年。後來家裡條件好一點了,母親才給他買了一雙新球鞋。但那雙鞋一直沒捨得扔,由母親為他保存著。後來母親死了,由他自己保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