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12鞋匠與市長(3)
市長大學畢業后又回到這座城市,從小職員干起,然後是科長、處長、副市長、市長。以前是騎自行車上班,後來坐小汽車。小汽車停在巷口鞋攤不遠處,市長從巷子里走出來,一路和人打著招呼,到巷口向老鞋匠點點頭,上車去。他和老鞋匠之間的感幾十年都沒有變。老鞋匠目送他上班的目光,像看著自己的兒子。老鞋匠為他高興。自從他當市長,這個城市每年都生著巨大的變化。馬路變寬了,汽車變新了,樓房變高了,空氣變好了,城市變綠了,人們的衣著變鮮亮了,人人紅光滿面,來來往往的人都像遇著了什麼喜事。就連他的鞋攤子也生了變化。以前擺放的都是些破破爛爛的鞋,出一種混合著腳臭和汗餿的氣味。現在看不到那樣的鞋了。至多就是哪裡裂開了,縫幾針就好,再不就是姑娘們來換高跟鞋底。男人們的皮鞋沒人打鐵掌了,至多打一塊皮掌,美觀又大方。偶有人送一雙破破爛爛的鞋子,老鞋匠居然如獲至寶。這才像個修鞋的樣子,這才能顯示他的手藝。老鞋匠喜歡破鞋子,越破越好,他的職業就是對付破鞋子。可如今滿大街鋥亮的皮鞋、美觀的休閑鞋,每每讓他有些不安,常常讓他感到眼前的日子有些不真實。有時候老鞋匠會問市長,不會有啥事吧?市長笑起來,會有啥事啊?老鞋匠看住他,說沒事就好,千萬別出啥事。市長說你覺得會出啥事?鞋匠放低了聲音,人家說眼下當官是個危險的行當。市長說你老放心。鞋匠就很高興,說我放心。
當然也有讓老鞋匠不高興的事,隔些日子就會有不相識的人,提著煙酒找到老鞋匠,請他向市長轉交一些上告信、申訴書之類的材料。不知道他們怎麼打聽到這個老鞋匠和市長的關係不同一般。老鞋匠當然不肯收,既不收煙酒也不收材料。他說我和市長沒關係。但事後他總會告訴市長,說你哪裡肯定不對頭,老百姓找到一個鞋匠轉交材料算咋回事?市長點點頭說我知道了。也不知他採取了什麼措施,反正這類事漸漸少了。
其實老鞋匠並不像市長那樣關心這個城市的事,他只關心他的鞋子。面前擺放的鞋子不像以前那麼破了,也不像以前那麼多了。有時候他甚至會有閑著的時候,這讓他有點失落,覺得該歇歇手了。他已經在這個巷口坐了幾十年,一個人大半輩子坐在同一個地方,需要極大的定力。大多數時候他都是安心的,安心坐在巷口,安心補鞋。可他自己知道,內心也有不安定的時候。每當看到巷子的人進進出出,特別是一些人提著旅行包出差去,老鞋匠總是很羨慕的。他知道他們去過很多地方,他也想出去一趟。他的要求並不高,只想在哪天動身,去尋找那個叫「三口井一號」的地方。只要能找到那個地方,這一生就沒有缺憾了。那是積攢了一生的心愿,積攢了一生的思念。隨著年歲的增長,那個叫「三口井一號」的地方,就像他的夢中人,幾乎夜夜和他相會。那張小紙片一直被鞋匠藏在箱子里,他不願意再讓人看到,也不想再被人議論。那是他心中的聖土不能被人糟蹋了。在過去的歲月里,他一直珍藏著這個心愿,並沒有急著去尋找,是因為他不想過早地看到那個地方,如果過早看到了,就不會再有猜想,那麼後半生幹什麼呢?他要慢慢地充分地去想象它,享受想象的快樂。「三口井一號」,這地名實在美妙而神秘,他曾把它想象成一座古鎮上的一條古街,古街上有三口古井,古井周圍有參天的銀杏樹,樹下常有一些白須飄拂的老人坐在石凳上呷茶談古,紋枰論道。古井有濕漉漉的井台,幽深的井口,清涼的井水,不時有年輕女子來打水,擔著兩隻桶,桶和她的腰一同閃搖,兩隻**一跳一跳的。他想象那女子是個未嫁的姑娘,或者是個少婦,也許是個寡婦。然後,又沿著每一種可能想象下去,比如長相、年齡、性、住處、家人……「三口井一號」具有無限的可能性,具有無限的想象空間。三十多年了,老鞋匠仍然無法窮盡它,想象如深山密林中的小徑,隨便踏上一條,就能沒完沒了地走下去。市長當然也知道他的這個心愿,知道他要去尋找一個叫「三口井一號」的地方,但市長從來沒有問過,就像不知道一樣。可有時他會對著低頭補鞋的老鞋匠久久打量,似乎要破解這個老人。應當說他對這個老人是了解的,從他少年時鞋匠就進入了他的生活,那時他只知道他是個善良的手很巧的鞋匠,是個雕像一樣永遠坐在巷口的可親近的人,是個只知低頭幹活很少說話甚至有些木訥的人。後來他聽說了那張小紙片的事,說實話當時他很震驚也很感動。顯然他一直沒有真正懂得他。一個人要懂得另一個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