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3進城(1)
該下早晌了,姑娘們扯扯衣服角兒,互相招呼著離開棉田,三三兩兩地結伴回家,土路上漾起了銀鈴般的笑聲。這些女孩兒家到一起,不外是三件事:一是說——嘰嘰喳喳,二是鬧——乒乒乓乓,三是笑——咯咯嘎嘎。特別這二年,干起活來都在各自的責任田裡,獨自悶上半天,一見面更是沒完沒了。
咦,荷花呢?她們忽然現少了一個人。在這群小姐妹中,荷花年齡最大,也是棉花專業隊長。她正和玉米專業隊長兼機械手二娃打得火熱,因此,也就成了姑娘們取鬧的對象。大家回過頭去,向荷花負責的棉田裡張望,人影兒也沒有。「咦,人呢?」「放心吧,除了二娃哥,不會跟外人跑的!」「咯咯!……」又都笑了起來。
「突突!……」一陣馬達聲隨風飄來,姑娘們恍然大悟:「八成在那塊玉米地里。」「一準!」「走吧走吧,少管閑事。」
該下晌的都下晌了,地里寂無人聲。
六月的莊稼還在瘋長,紅芋秧已經爬滿了溝埂,仍在翹攀緣,似乎要離地而去,棉花玉米育得枝葉豐美,像充滿幻想的少女,在微風中輕歌曼舞,盡抒對生活的熱愛。
緊挨百畝棉田的東邊,有一塊很大的玉米地。地中間的機井,正往外噴珠濺玉,一條亮閃閃的水帶彎彎曲曲,在玉米地里穿行。在這炎熱的夏季,別說莊稼喜歡水,連人見了,也禁不住要撩上幾把。
在一道水渠的拐彎處,墩墩壯壯的二娃,一手拎杴,一手小心地捏著一件花格子薄衫,正向蹲在渠邊弄水的荷花央求:「我看,咱還是一道去吧,機會難得,你不早說要合個影嗎?」
「嗯——光我說合影啦?你就沒說!」荷花一把一把地撩著水,羞紅了臉反問。
「說。咱倆都說。」二娃老老實實地承認。
「還是你先提的哪!」
「我先提的不假,後來忘了。你又催過我幾回,是不是?」二娃仍是實事求是。
「你這人,真是!」荷花臉更紅了,佯怒地挖了他一眼:實心疙瘩!你怎麼就不懂一個姑娘家的自尊心呢?
荷花驀地站起,隔水從二娃手裡奪過上衣,扭身要走。二娃慌了,不知自己咋得罪了她,忙跳過水渠張開雙臂:「哎哎,別走哇!到底去不去?」「不去!」「咋啦?」「不咋!」「嗯——」「嗯——」荷花學著他的粗腔,轉過臉一縮脖子偷笑了,又把嘴噘起來,「先前,是我說過合影,這會兒還是我說的,不合啦!」她故意把「我」字說得特響。二娃這才明白過來,忙賠不是:「我說的,都是我說的!還不行嗎?」
「噴兒!——」荷花飛了他一眼,笑了。在一對戀人之間,有時候,討一分便宜等於討一分愛呢,荷花抿了抿垂下的一縷秀,有點憂慮地說,「就怕我爹不讓去呢。」這倒是個嚴重問題!二娃肚皮鼓了幾鼓,終於說:「我去和他說!」
「試試吧。吃過飯你可一定去,啊!」荷花期待地叮嚀著,分開玉米棵,一閃鑽出地去。二娃卻起愁來:那老頭兒嘴上可貼著封條呢!
二娃和荷花早就你我意。只是在這閉塞的鄉村,青年人自訂終身的能有幾人?荷花的爹江古利老漢是個怪人,自信在婚姻大事上,父母之命、媒妁之是金科玉律,萬萬動不得的。不然,由著青年人叫貓子似的尋偶,還不亂了章法!在這類事上,他有極深的成見,也是事出有因。
江古利有個表妹在縣城工作,那年冬天,忽然來了一封信,叫表哥去住幾天。村子離縣城一百二十里,江古利盛難卻,捎上了農村的土特產,當即前往。一連幾天,江古利久坐思動。那晚,他要出去看看縣城夜景,給表妹打個招呼,便出了家門,信步轉悠起來。
冬天的夜晚,街上的行人並不多,只有路燈一閃一閃的,沒有盡頭。近看,是一盞;遠看,是一串;不分個兒,真多!江古利一時興,竟沿街數起燈來,倒背手從街心一直往外:「……31,32,33……」他停住步,有些無聊起來,想迴轉。可想了想,又往前走去。老漢一生認死理,什麼事一旦形成信念,很難更改。「……46,47,48,49——」突然,他驚愕地站定了,第50盞路燈下,有一對青年男女,正咬架似的摟著親嘴!江古利猝然張大了嘴巴,只一呆,轉身就走。肚裡尋思,常聽說城裡年輕人都是自找對象,原來就這法兒?嗨!——傷風敗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