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西瓜熟了(1)
一
二寶離家出走,偷偷地跑了!
此刻,他緊靠窗口,坐在呼嘯的列車上,想象著家中的一片驚慌景象:愛人小美披頭散,半夜驚呼,爸爸捶胸頓足,大雷霞;接著,急促的電話鈴,奔忙的小汽車……噓——一絲報復后的快意爬上嘴角。***
窗下,省城那一片輝煌的燈火已經不見了;間或有一兩盞路燈的白光一閃而過。這一剎那,二寶頭靠著窗,心中升起一種莫名的空寂,惆悵。
後悔了?沒有。
對這個家,他早就厭惡了。前天,那場暴亂式的大吵大鬧,把家庭矛盾推到頂點。可巧,昨天接到大寶的來信,二寶立刻就打定了這個主意。
大寶和二寶,並不是親兄弟。但他們的父親,卻是比兄弟還親密的老戰友。抗戰八年,解放戰爭三年,都在一個戰壕里滾。大寶的父親劉鬍子負過八次傷,二寶的父親失去了一條左臂。五星紅旗升起那天,兩個戰友分手了。鬍子一定要回家,繼續當他的農民。大江南北,黃河兩岸,戰爭打到哪裡,哪裡就是一片廢墟。尤其淮海戰役時,在黃河故道邊上家鄉的那一場惡戰,土地被軋碎了,炸翻了,打爛了,成了焦土一片,真比打在自己身上還疼啊!土地,對一個幾輩子當僱工的農民來說,是最珍貴的。回去,回去!用自己的雙手,重新把它撫平。不!搞得比原來更舒展,更肥沃。他下了決心。
老戰友頗為困惑,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說:「鬍子,你搞什麼鬼?打了這麼多年仗,要坐江山了,幹嗎一定要回去?」
「哈哈……」鬍子笑了,「江山要有人坐,可地也要有人種喲。」
「種地的人多啊,哪少你一個!」
鬍子收斂了笑容,沉思著回答:「我本來就是庄稼人,回去種地,順心!」
鬍子到底回了家,成了親,次年得子,取名大寶。鬍子樂滋滋地給老戰友去一封報喜的信。沒幾天,回信來了,老戰友正好也生了一個兒子,順音取名二寶,大寶、二寶都是寶,革命得以展,人類得以延續,正是要靠這些寶貝蛋喲!
鬍子有一手種瓜的絕技,是祖傳的。後來入了社,他又為隊里種瓜。但到一九六九年二寶到這裡插隊落戶時,隊里已有幾年不種西瓜了。但鬍子卻老愛談起種瓜的事來,一談起來,比吃瓜還甜。二寶簡直聽得入了迷。什麼穀雨下種,團棵盤根,放秧壓瓜,四個葉壓一刀,四刀以下第十六個葉時拿住瓜紐,二十八天上市,精確度簡直像機器生產零件一樣。有一次,鬍子看二寶聽得入了神,樂哈哈地許了一個願:「孩子,等著吧。總有一天,我要叫你吃上大伯親手種的西瓜。就種那種齊頭黃,最好的一種,薄皮,沙瓤,雲漫子兒,咬一口滿嘴流水,解熱止渴,清心潤肺!」二寶托著腮聽著聽著,一大滴口水掉了下來,他急忙抹了一把。鬍子大伯在他鼻子上使勁颳了一下,放聲大笑起來,一臉蓬蒿似的大鬍子抖成一團。
但直到三年後二寶回城,也沒能吃上鬍子大伯親手種的西瓜。二寶覺得,那不過是一句海話,並沒有放在心上。想不到,事隔十年,老人家一直惦記著。大寶在信上說:「……分了幾畝責任田,在臨近黃河灘的地方,種了二畝西瓜,真正的齊頭黃。來吃吧!莫要辜負了老人家的心。……」
啊,一片信紙如此燙手暖心,就像十多年前那封信一樣。
來了,二寶毫不猶豫地來了!當然,離開省城,跑七八百里地,到黃河故道邊上那個小村莊,決不是為了去吃幾個西瓜。而實在是,他再不能忍受令人窒息的家庭氣氛。二寶渴望換換環境,吸—口新鮮空氣,哪怕只有幾天也好哇!
二
這似乎難以相信,一個省城重點企業的廠長的兒子,優裕的生活,安逸的工作,唾手可得,還有什麼值得煩惱的呢?
其實,這不過是一種猜想。
二寶回城十年,一切並不那麼順心。剛開始,他在一家百多人的小廠做翻砂工,一月拿二十多元錢,倒覺挺滿足。在小劉庄落戶時,鬍子大伯和大寶哥辛苦勞動一年,又分過多少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