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4西瓜熟了(2)
知青下放,許多人都在詛咒,但二寶卻非常珍惜這段生活經歷。***他甚至自豪地想,沒有依賴父母,自己不也獨立生活了三年嗎?人,幹嗎一定要依賴別人生活呢?三年的鄉下生活,使他看到了庄稼人的生活狀況,看到了他們對命運堅韌不拔的抗爭精神。現在回城了,爸爸暫時還沒有復職,二寶還想獨立和命運較量一下。
每天晚上回到家裡,二寶不顧一天勞累,還要讀點書籍。他希望將來能在動力學上有所造就。這是他在中學時代就迷戀的一門學科。汽車、艦艇、火箭、飛船,現代科學技術很少與它無關。動力,多麼神奇!
但是,看起來並不是人人都能做科學家的。在那盞檯燈下,二寶耗去了三個春秋寒暑。電影、戲劇、假日、遊玩、交朋會友,幾乎全都拒之門外,動力仍舊和他無緣。當第七篇論文又退回來時,二寶像一頭狂怒的豹子,一把扯得粉碎。桌上的檯燈,墨水,一疊疊的演算紙,一本本的參考書,嘩嘩啦啦,全都打翻在地。
二寶扯條被子蒙在頭上,幾乎是癱在床上了,眼前一片黑暗。長期超過負荷的勞動,已經使他的身體和神經極度衰弱,另一種聲音頑強地冒了出來,那是幾位同學的勸告:
「自討苦吃,別傻了!」
「奮鬥?奮鬥值幾個錢?」
「二寶,實惠一點,尋些快樂吧!」
……
二寶真的沮喪、灰心了。他忽然現,當初,自己要獨立於父母之外的奮鬥,不過是向命運之神開了個輕率的玩笑。
安逸,畢竟是有誘惑力的,尤其對一個慘重的失敗者。二寶開始想,父親已經復職,領導著一個七萬人的大工廠,我為什麼一定要干這又臟又累的翻砂工?還要研究什麼動力,搞什麼奮鬥,幹嗎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那天晚上,二寶猶豫著走進爸爸的卧室。爸爸滿頭灰,戴一副老花鏡,正在桌前批閱一份文件,左邊那隻袖子空空地垂著。
二寶憋紅了臉,終於吞吞吐吐地說:「爸爸,給我……換個……工作吧。」話出口,他立刻垂下了頭,像一個乞丐,卑瑣、膽怯、慌張。
爸爸驚愕地抬起頭,摘去花鏡,默默地注視著兒子,那是一副蒼白、病態的臉,正局促不安地悸動著。從自己蹲牛棚,老伴去世,二寶到鬍子那裡插隊,直至他回城三年,幾乎沒顧上管孩子的事。他從內心生出一種做父親的歉疚。幾年來,這還是二寶頭一次向自己要求什麼呀,怎能忍心拒絕呢?
長時間的沉寂,二寶害怕了。他知道爸爸向來是嚴厲的。這一刻,他在想收回自己的要求。正當他挪動腳步,準備逃避一場難堪的訓斥時,爸爸說話了:
「嗯,回去睡吧。」
他既沒有答應,可也沒有訓斥。二寶疑惑地向爸爸望去,在那雙遊動的眼神里,分明看到了憐憫和疼愛。二寶一顆心落地,低頭跑走了。滿足嗎?也許,但二寶回到自己屋裡,卻蒙上頭哭了。他忽然感到自己成了可憐蟲,從此失去了獨立的人格。
不久,二寶調到一個大些的工廠里做車工。以後,又調換了幾次;再以後,調到爸爸這個廠里,二寶終於脫離車間,到後勤部門當了科室人員。當然,這前後經過了幾年的時間,也實在算不上提拔。
不過,這末一次要求調換工作,和第一次要求時的神態,已經完全不同。那時,二寶是一個可憐的乞丐;這一次,卻是討債的財東,氣粗得很:
「喂!我要去科室。」
……
「喂!我的事你說了沒有?」
……
「喂!……」
老天作證,二寶連爸爸也懶得喊一聲了。父子二人下班回家,誰也不耐煩看誰一眼。老子討厭兒子沒完沒了的要求,兒子討厭老子一次次的白眼。二寶想不通,老頭子在廠里辦事像一把斧頭,何以在兒子的事上,老是那麼縮手縮腳,好像在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三
二寶學會了抽煙,喝酒,而且常常喝醉,莫名其妙地又哭又笑。有時,帶一群青年男女,駕幾輛摩托招搖過市;有時聚在家裡又唱又跳,鬧上大半夜。他一刻也不願停下來,什麼也不願細想,彷彿只有這樣,才能掩飾內心的空虛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