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05雪裡(6)
父親累得一步也不能走了。這時,他外面的衣服被毛毛雨浸濕,裡面出一身冷汗,只好放下挑子,倚著一個大墳頭歇息起米,想定定神再走。早春的夜仍是這般冷,父親打個寒戰,想抽袋煙,可是一摸,煙袋跑丟了,只得作罷,咂咂嘴?又乾渴又苦澀,肚子也咕咕叫起來。他暗自煩惱,這可怎麼辦呢?
正在這時,突然從遠處傳來一陣狗的叫聲:「喔!喔!……」叫聲粗獷而渾厚,顯得又焦急又短促。父親忽地站起來,他聽出了這是雪裡的聲音,心中陡然一喜,急忙把食指含在嘴裡,使勁打了個唿哨,而後側耳靜聽。不一會兒,便從夜色中躥出一條黑影,「嘰嘰」地叫著,親昵地撲到父親面前,果然是雪裡!
原來,以往每天賣油,父親總按照慣常的串鄉路線,一般都在傍晚從村東繞回來,久而久之成了習慣。雪裡風雨無阻,總蹲在院子外面的路邊上,盯著向東去的小路,迎候老主人。可是今天一直沒有等到,家裡人急躁,雪裡也十分急躁,跑里跑外,分外不安,「吱吱」地叫著,好像有什麼預感。
半夜已過,雪裡終於捺不住,獨自沿著平日老主人歸來的那條小路出了村。到了外面,四野如墨,看又看不到,它便停在村口上,向東北呼喚似的叫起來。沉寂的夜晚,這聲音能傳出七八里路。當父親聽出它熟悉的聲音打了個唿哨后,雪裡高興得了狂,一抖毛循聲躍入夜海,憑著獵狗特殊的辨認本領,不一會兒便尋到墳場,找到了老主人。
父親心頭一熱,流了淚。半夜奔波不辨東兩,此時有了雪裡,可以無憂了。他摸索著收拾好擔子挑上,雪裡在前面引路,很快出了墳場,又走了一程便到了家。這時,父親已是汗流浹背,到家就躺倒了。
「義犬!」父親喘息稍定,這樣感嘆著,一家人都讚嘆不已。雪裡親熱地卧在父親床前,越不願離開了。
這年夏天,我考上了縣城重點中學。這對一個鄉下的孩子來說,真是天大的幸運。村裡人都轟動了,左鄰的四爺爺說:「這在前清,就是秀才!」不用說,父母親是何等高興。
那時,正是一九六一年,一場大災害造成的嚴重創傷還沒有平復,農村依然極度困難。該開學了,學費還沒有著落,我急得哭了起來,父親鎖著眉,很歉疚地哄勸我說:「亮亮,你先去報到,學費過兩天我給你送去,嗯?」
看著父親為難的樣子,我只好先走了。父母親送我到村口,雪裡不肯回去,一直送了我四里多路,越過那片亂葬崗。它大概是怕我也迷了路,卻不承想這是白天,倒難得它對主人的一片忠心。我停下來,俯身抱住雪裡的脖頸,撫摸著告訴它:「回去吧,嗯?等我放了寒假,一定帶你去野地里追兔子、撒撒歡兒,去吧,去吧。」它像是聽懂了我的話,用它溫熱的舌頭,舔了舔我的手背,站住了。
我走了,走出好遠,回頭一望,雪裡仍站在一個高高的土丘上,向我張望。不知怎的,這惜別之竟使我喉頭哽。驀地,我掉下兩串淚來。
到了學校,我天天盼父親來。第五天,父親終於來了,風塵僕僕的樣子,有些憔悴。在傳達室門前,我歡快地叫了一聲,衝上去抓住父親的胳膊,把家裡人問候了一遍,自然也沒有忘掉雪裡。
父親臉色陰鬱,躲閃著我的目光,口裡含糊地應著:「好」、「嗯」……一邊從懷裡摸出一卷錢來,塞到我手裡,說,「亮,學費有了。」我現,父親的手和聲音都有些顫抖,臉上游過一絲苦笑。
我有些疑惑起來,心中一沉,忙追問:「這學費哪兒來的?」
「……」父親張皇地望了我一眼,又沉下頭去,「雪裡,我把它……賣了。」
「啊!——」我渾身驚顫,腦門一蒙,差一點摔倒。父親一把拉住我,無地沉默著,良久,終於嘆了口氣:「咳——孩子,日子難哪,爹也是……沒辦法。」他抽咽了。
淚水,沿著我的面頰,無聲地流淌,我捏著手中的錢,刀割一般難受。是的,父親也是深深地愛著雪裡的呀!想不到雪裡護送我過墳場,竟是永訣,為了成全我,它付出了生命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