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06水蜜杏(1)
一
關二爺院子里有一棵老杏樹,很老了。你看,那褐色的樹身,像一個駝背老人一樣彎曲著,外皮皺裂,用手一摳,就能摳下一塊。枝上的葉子,每年早早地就脫落了,看上去像枯死了一般。
殊不知,它卻有頑強的復生能力。冰雪剛剛消融,枝條就開始軟孕蕾了。等到春風一吹,一夜之間就能催開滿樹杏花,粉紅的,而且總有二三枝伸到牆外去。蜜蜂兒循著幽香,成群結隊地飛來,嚶嚶舞動,採花沾粉,好不快活!轉眼間,花開花落,杏娃娃便頂著花臍,從油綠的嫩葉旁邊,露出毛茸茸的青腦袋,一顆、二顆、三顆……嗬!密密匝匝的,滿樹都是,哪能數得清呢!
這是一棵水蜜杏,熟透了的時候,那肉瓤——其實,哪有什麼肉瓤?鼓脹脹的一層薄皮里,包含的全是蜜甜而帶點微酸的汁漿,如果用針扎個眼,會立刻冒出一粒水珠,咬一口,保你滿嘴生津。
可惜,這麼好的杏,總是不等熟透,就讓鄰家的孩子們摘完了。這當然和小孩子嘴饞有關,但大家卻惋惜地抱怨說,都是關二爺老兩口太寵著孩子們了。說這話的呢,又多半是那些孩子的父母。
的確,這老夫妻倆是太和善了。周圍人緣好,對鄰家的孩子尤其好。家裡的東西,不論吃的玩的,只要孩子們喜歡,盡可以拿。就連關二爺嘴巴上的長鬍須,也時常有小孩子來向他討要。做什麼用呢?搓成須繩打耳屎!不知你試過沒有,那玩意兒探進耳穴,輕輕捻動,裡頭便隆隆作響,又癢又舒坦,真是妙不可!
有一次,好像是初冬的晌午。關二爺半仰著臉,靠在院牆外曬太陽。日頭暖融融的,讓人倦,他不知什麼時候打起盹來。這時,鄰家五歲的毛妮又來討鬍鬚,見關爺爺睡著了,便躡手躡腳,剛要伸手偷拔一根,沒想到關二爺鼻孔里進了紫外線,忽奇癢,猛然打了個轟雷般的噴嚏:「阿——嚏!」毛妮以為關爺爺知覺了,起怒來,嚇得「哇」的—聲哭了。
關二爺倏然醒來,正莫名其妙,關二奶奶已聞聲從院子里趕出來,彎腰盤問了好一陣,才弄清原委,於是忙拉住毛妮的手:「毛毛莫哭,奶奶幫你拔!看那老東西再打噴嚏,我把鼻子給他縫上!」說著,上前從關二爺嘴巴上胡亂扯下兩根來。毛妮搶過去,這才破涕為笑。關二爺老兩口也隨之笑起來。
扯皮連肉的鬍鬚尚且如此,那樹上的青杏疙瘩,原本身外之物,老人家就看得更輕了。值什麼呢?只要能使孩子們高興。
關二爺老夫婦喜愛孩子,並不是沒有緣由的。鄰舍們清楚,除了兩位老人性善,最主要的還是因為自己院子里太寂寞了。關二奶奶一輩子不育,晚年要了人家一個男孩叫大牛。有一年,大牛和幾個孩子背著大人,一同進城玩耍,正趕上兩派武鬥。槍聲一響,孩子們嚇得四散奔逃。大牛闖進一條衚衕,不想這裡恰是武鬥中心。子彈如飛蝗般嘯叫著,他收腳不住,慘叫一聲,一頭扎進彈網裡去了。
等逃回家的孩子們往村裡報信,天色已是暮晚。關二爺東奔西找,直到半夜才在鄰近一個老工人的家裡找到。所幸沒有傷著要害,只在腿上中了兩彈。關二爺千恩萬謝,和村裡隨後趕來的人抬上大牛回了家。大牛的槍傷不久痊癒,但由於那場驚嚇,從此成了痴獃。後來漸漸長成二十多歲的大小夥子了,身體也是牛一樣壯,可是說不上媳婦。關二爺老夫婦已近古稀,盼孫子切,有時逗著別家的孩子,會不自禁地流下淚來。夜半醒來,也時常自嘆命苦,心中的隱痛是可想而知了。
八年前,好心的村裡人眼看這麼好的一雙老人要絕後,就湊集了將近一千元,極力攛掇關二爺買下從外地來的女孩子。這女孩子叫秋萍,那年才十七歲,雖說身材尚顯單薄,卻是白白凈凈,眉清目秀的。關二爺老兩口樂得合不攏嘴,親鄰們也都說他們有老來福。
哪知她的到來,卻使這個家庭陷入更大的痛苦之中。
二
這秋萍姑娘,從小生長在西南某省的崇山峻岭中,初中畢業后,因家庭經濟困難停了學。十五六歲就跟著劈山造田抬石頭,一家人日子過得清淡如水。哥哥三十齣頭,還是光棍一個,而娘又得了肝病。很顯然,家中需要錢,需要一大筆錢。可錢從哪裡來?爹看鄰村有的女孩子遠嫁外地,都有一筆可觀的彩禮,於是便狠狠心,幾乎是哀求著,向女兒提出了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