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爭權
俞逖一直到戌時末才回來。
彼時祝春時靠在窗框上昏昏欲睡,只是還強撐著沒閉眼,瀉露圓荷後面也勸過兩回,連馮嬤嬤也出來勸了勸,都不中用。
她正對著院門,丫鬟請安的聲音幾乎毫無阻礙的進入耳中,立時就把人從瞌睡中驚醒過來,顧不得夜風還帶著涼意,隨手扯了件掛在木架子上的外衫趿著鞋匆匆走出門外。
並不需要詢問府衙的情形如何,她細細看了兩眼俞逖臉上的神色,從眉間一路到唇邊,在外人面前還強作鎮定的從容瞬間就鬆緩了下來,微微冰涼的手指握住俞逖溫熱的手掌。
「用過晚膳了沒?」祝春時拉著他一面進屋一面詢問,「應該很累了吧,我讓她們去廚房做些吃的,你先去床上睡會兒。」
她說著就要轉身出去,俞逖抬手把人拉進懷裡,倏忽間額頭就靠在肩膀,「吃過了,讓我靠靠就好。」
祝春時雙手環著他腰背,嘴唇張了張,幾乎能感受他從身體里傳出來的疲憊和倦怠,想起他今日一整天都耗在衙門,時時刻刻都面對著裴梁二人和那些被帶來的所謂證人,還要對質自辯,就算提前有所準備,也十分耗費心力。
她心底微微發疼,眼眶也有些濕潤,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好抱著他不動。
大約一盞茶,俞逖從她肩上抬頭,離開府衙後由油然而生的疲倦似乎也在這短短的幾息之內消失殆盡,見祝春時乖乖站著,他牽著人走到內室床邊的小榻上坐下。
「事情快解決了。」從下午見到胡盛以及其餘一些零散的人後,他就幾乎沒怎麼喝過水,當然不止是他,應該是在場的人都沒什麼功夫,好容易結束了對質,將那些事情的原委過一遍,他才驚覺這些年一步步走來的艱難,也沒了留下繼續和他們打官腔的想法,而是匆匆回家,看見祝春時的剎那,才有了片刻實感。
「他們要回去了?」祝春時含笑問道。
「還不回去,難道能留下來在這裡換個官做嗎?」俞逖調侃道,他知道祝春時擔憂,也不賣關子,「今天盛家當堂指認我官商勾結,還有石礦那事,找了兩個百姓過來,說是我查案過程當中污衊他們。」
這些事想要找證據都不難,甚至真查下來也不能讓俞逖傷筋動骨,但就是麻煩和膈應,好似幕後之人在說,他只需要稍微動下手腳就能讓俞逖疲於奔命四面楚歌,當然這更像是挑釁和報復,挑釁俞逖如今勢不如人,只能被迫停職接受調查;報復俞逖發現石礦的事給予他一點折磨。
這個中緣由俞逖一開始也不大明白,後面發現裴淵他們查的都是這些事,他還暗自納悶了許久,畢竟他自做官以來處處謹慎小心,他不敢說兩袖清風清廉如水,但裴淵一定找不出他有任何不法的地方。但隨著和裴梁二人談過話,也知道他們在做什麼后,他漸漸明悟過來,不論他們二人是誰派來的,不論想做什麼,其實都只是警告。
對他的警告。
真正的發難,起碼要等他回去京城之後,那才是對方的地盤,也是幕後之人能發揮出大部分權力的地方。遠安縣或德安府,更多的可以算是他的主場,不論是人脈交際往來還是官場勢力,都遠勝於幕後之人,而在他沒有行差踏錯之前,派來再多的人也只能找麻煩,做不到更多的事情。
「盛二胡攪蠻纏,幾乎不需要我說話,便有胡家開口反駁。」俞逖慢悠悠道,「還有盛五送過來的信件證據,他自家的事反倒被抖出來一大筐,裴元洲不會對我上刑逼供,但對盛家的下人卻下得去手,幾棍子下去就改口了。他們也捨得本錢,還有幾家小商戶也跟著犟嘴,扯到你身上來,說什麼擾民爭利,可笑!」
「你事事都想得極為周全,不過是一間鋪子,哪裡就到了爭利的地步,要這麼論,朝廷上下的家眷都沒一個乾淨的。我索性讓平明去把鋪子里人帶了去,再有給你做活的幾個婦人。到了孟知府跟前,他們一個個膀大腰圓腦滿肥腸,我這邊卻是瘦骨嶙峋窮困潦倒,誰與民爭利一目了然,量他們也不敢再張口攀咬。」
祝春時倒了杯溫茶遞過去,笑盈盈的問:「石礦那邊呢?」
「石礦的事不歸我管,所以讓衙門的人把他們押去黃州府那邊交託給別人查問了,畢竟是村子里的人,誰知道是不是漏網之魚,還千里迢迢跑到了我這裡來,說不準要對我不利呢?」
祝春時忍不住笑出聲,「這叫什麼,借力打力?」
「誰讓他們找錯證人了,別的還能掰扯兩句,這件事可沒掰扯的必要,自有朝廷來查,與我無關。」俞逖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樣,對這件事並不如何上心,或者說相比較這件事,他更在意裴梁二人在其中的作用。
「春時,你和裴元洲的妻子有往來嗎?」
「怎麼了?」祝春時嗯了聲,「當初有過幾分交集,後來咱們出來了,但是裴大人卻還在翰林院,我想著日後咱們也是要回去的,有條門路總比沒有好,所以每年都會送年禮過去。」
俞逖沉吟了片刻,搖了搖頭,「算了,這件事就快結束了,不必平生風波。」
「你想通過她去摸一摸裴大人的情況?」祝春時已然察覺了他的目的,她也不太贊同,「這不好,距離太遠通信也難,而且從前都是年節的時候送禮問好,如今入夏送了信過去,江太太可能不會想太多,但裴大人一旦回去,肯定能察覺出不對來。要是他真有問題也就罷了,但如今什麼都還不清楚,沒必要生這個嫌隙。」
俞逖也是如此作想,裴元洲雖說有些不對勁,但到底對他如今沒產生危脅,倒不必貿貿然就去樹敵。
「過幾日我去信問問七弟九弟他們,他們和梁謙也是同榜進士,應該都有些了解,總比我們兩個胡亂猜測來得好。」
祝春時見他邊說話邊揉了揉眉心,也知道這一日費了許多精力,又為安她的心強撐著解釋了這些,索性拿過他手裡的茶盞,叫來春容備水更衣洗漱,暫且歇下了。
其後幾日,府衙那邊沒人再來找俞逖,裴淵那邊也好似沒了消息,倒是梁謙,在祝春時陪同洪青黛外出的時候遇見過兩次,但他也只是遙遙頷首后就離開,沒上前來說話。惹得洪青黛怪哉了兩聲,便是祝春時心裡也疑惑,但隨著所謂的暗訪漸漸沒了動靜,她也拋之於腦後了。
這日洪青黛在醫館坐堂,她便帶著阿杏和周端年在府城的繁華街道走了兩轉,午間剛在酒樓落座喝茶,便聽見隔壁桌的討論。
「新出的消息,想不想知道?」
「切,你不就是想說胡家那位做了商會會長嗎?這算什麼新鮮消息,昨天大家就知道的差不多了。」
「誰要和你說胡家,他們家是攀上了俞通判,眼瞅著全家都要上去了,咱們可惹不起。」
「俞通判不是說犯了事被撤職了嗎?我舅舅家表兄的連襟的弟弟的老丈人的外甥就在府衙做事,說好幾天都沒瞧見俞通判了。」
「那都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一開始說話的那人嗐了聲,「都被你把話帶到什麼地方來了,我要說的是盛家的事,盛家這兩日可遭了大霉了!」
周端年聞言看向祝春時,「祝姐姐,你知道那盛家怎麼了?」
阿杏也好奇的看過去,那天胡盛兩家被傳過去的時候她們剛好離開,因此不知道裡面究竟發生了什麼,只知道這盛家和祝春時不對付。
祝春時喝了口茶,「商會會長易位,多少影響了盛家的生意,況且那日他們去府衙,城裡其他家商戶也都看著,自然知道其中的貓膩,有些擔心的就撤了和盛家的生意,導致他們賠了幾筆錢。」
周端年雖說年少的時候就家破人亡,但到底也是商戶之家長起來的,比阿杏更有敏銳度,「盛家在府城這麼多年,雖說賠了錢有些肉痛,但應該還能撐下去?」
「撐下去自然沒問題,他們好歹也是大商戶,養精蓄銳幾年,下一任的商會會長說不準又會花落誰家,就像這次的胡家一樣,而且官府也不會看著一家商戶獨大。」祝春時說著笑了笑,「但有個問題,盛家人心不齊,他們內部自亂陣腳了。」
她想起昨天送到手裡的消息以及盛嘉潤那邊的意思,盛老爺和盛二沒能陷害到俞逖,潑的髒水也被當場還了回來,連帶著折了幾個下人,被孟知府和鄭同知申飭了一場,還打了十板子,怎麼都可以說損失慘重。
這也就罷了,剛回家裡盛大和盛三就鬧開了。盛老爺膝下三個兒子四個閨女,只有盛二盛五是周太太所出,從前盛二樣樣出挑的時候其餘人沒得爭,如今盛二馬失前蹄,各自的心思就起了,前面就下過絆子鬧得不可開交,如今見盛二徹底得罪了府衙,便鬧嚷著要分家,免得一不小心就被盛二帶累了。
盛老爺先是在府衙丟了裡子又丟了面子,緊接著商會會長的位置又被死對頭搶了,還當場被嘲諷了一回,回家后又遇見幾個兒子鬧分家鬧到動手,推搡之中許寶寧剛懷上的胎當場就掉了,氣得盛老爺怒火攻心直挺挺倒了下去,現下都還沒能起來,只能躺在床上喘著粗氣罵人。
祝春時挑揀著消息和她們說了,周端年捂著嘴笑得眼睛都彎了,「活該,讓他們作怪陷害祝姐姐。」
阿杏也笑出聲,「怪不得外面都在說,的確是倒霉得很,這樣鬧下去,只怕後面還要倒大霉。」
其餘商戶也不是吃素的菩薩心腸,不趁火打劫一把盛家都辜負百姓罵的一聲奸商。
祝春時笑笑,招呼著她們趕緊吃東西,等填飽了肚子歇夠了氣,幾人又打包了幾份點心去醫館接洪青黛,等回家時已到了傍晚。
瀉露不在院子里,圓荷上前來接過東西,低聲道:「胡家那邊來人了,說是想見一面,瀉露就去了。」
前些時候瀉露不曾見胡家那邊的人,祝春時出門沒不怎麼帶她,一是風口浪尖上容易生起波折來,二是不願意她夾在中間。如今風波將要消弭,見上一面也不打緊。
「還有盛五姑娘,也想見姑娘。」圓荷將盛嘉潤送來的拜帖遞給她,「我瞧著送信的丫頭臉色有些緊張,怕是什麼急事,所以派人跟著去打聽了下。」
祝春時翻開看了下,偏頭看過去,「出什麼事了?」
圓荷輕咳一聲,「盛家最近不是鬧得凶嗎?那位許二奶奶剛滑了胎,看什麼都不順眼,在府里不是打這個就是罵那個,惹得怨聲載道的,周太太顧著盛老爺沒空搭理,盛二爺凡事縱著,說今兒一早就鬧到了五姑娘的院子里,碎了滿地的瓷器金玉,還找到了五姑娘和您來往的信件。」
盛家如今視她和俞逖為眼中釘肉中刺,尤其是許寶寧他們夫妻,眼下得了這些東西,只怕許寶寧更要折騰了。
祝春時暗道不好,但這會兒天色漸暗,她也沒有直接闖去別人家裡的道理,「先別回帖了,只怕這帖子都不是盛五姑娘送來的,送回去也落不到她手裡。」
圓荷也正是心有疑竇,才先行讓人過去打聽,「那姑娘的意思是?」
「天黑了,明日咱們直接去,盛五姑娘下帖子相邀,總不能不赴約。」祝春時掩上拜帖,「明兒我帶著春容俞力她們先過去,你們去請孟章潘三位奶奶,眾目睽睽之下,我倒想看看盛家有多大的膽子。」
圓荷剛應下,就見俞逖從書房那邊過來,忙轉身出去吩咐廚房備膳,又讓瑩瑩去後院請洪青黛她們過來一起用。
「啪」的聲盛嘉潤摔倒在地上。
「混賬東西!」周太太面有怒容,指著盛嘉潤恨恨道:「我們盛家究竟是造了什麼孽,有你這麼個吃裡扒外的混賬!」
許寶寧坐在椅上,手拿帕子拭淚,嚶嚶哭泣道:「好妹妹,我究竟是哪裡對不住你,你要這麼對我和你二哥?那姓祝的害我們盛家至此,若非是她,只怕公公也不會失了會長的位置,大伯和三叔也不會鬧著要分家,我也不會掉了腹中骨肉了。」
她每說一句,站在旁邊的盛嘉澤臉色就黑一分,待到最後他勃然大怒地上前,將趴在地上的盛嘉潤拉起來,字字如冰,咬牙切齒:「潤娘,我防著老大老三,防著所有人,都沒防過你這個親妹妹,是我這個做哥哥的待你還不好嗎?你要什麼我沒給你?你嫂子,先被姓祝的女人欺辱,母親上門致歉又被她無視,最後還害得寶寧腹中孩子也沒了,你說,你為什麼要幫著那姓祝的,為什麼?!」
盛嘉潤胸前衣襟被他攥緊,被迫仰著頭看著這個素來對她還不錯的二哥,面上遮掩的髮絲垂落,露出臉頰上的手指印,她輕輕笑了兩聲,震動使得嘴唇發疼。
「盛家到了如今的局面,不都是二哥你害的嗎?你事事順從二嫂包庇二嫂,致使她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最終得罪到了盛家惹不起的祝太太手裡,還不思悔改整日謾罵,還想和人合謀陷害俞通判,結果被翻了盤。你管不住二嫂,又沒本事壓住大哥三哥,他們自然要鬧,盛家不是只屬於你們的,難道我們就不是盛家人嗎?」
「父親病重躺在床上,你不去走動關係保住盛家,一味的待在家中埋怨祝太太。哈,當日珍寶閣中,是祝太太先惹了二嫂嗎?不是我的好二嫂,自己主動犯上去結果被教訓了嗎?你們惹了事卻承擔不起後果,要拖著整個盛家陪葬,憑什麼?」
盛嘉潤撐著一口氣撥開盛嘉澤的手,從地上站起來,看著面前的三個人,挽了挽耳邊散下來的頭髮。
「哪有什麼為什麼。二哥,你姓盛,可以做盛家未來的掌權人,我也姓盛,我為什麼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