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習慣死亡 第十章(7)
「咋辦?明天要開大會批鬥你們。」她氣急敗壞地說,「現在他們正在開會,我捉摸了個因由跑出來告訴你,只有幾分鐘。咋辦?你說咋辦?……」
「咋辦?……」我不由得被她的恐慌傳染,重複她的問話,「可是……批鬥會這樣的事也不是一次了……」
「哦,我還忘了告訴你,」顯然她不知道該先說什麼好。「『十一』我要到師部開立功受獎人員大會。明天我不參加會,給我一天時間準備。這要去好幾天,照顧不上你了。問題不在明天,明天團部軍代表要來參加,他們還不會把你們怎麼樣。等軍代表一走,他們就要甩開膀子幹了。現在他們開會正說的這個,聽得好嚇人。你說咋辦?啊……」她下意識地握起我的手。我獃獃地站著。月光透過葉片篩孔似的縫隙照在她臉上,她的臉像銀子似的蒼白。那一顆墨玉似的哀婉的黑痣在她腮邊抖動著。她的眼睛是閃爍不定的,像驚起了睡鳧的湖塘。
「你跑吧!」她不停地揉搓我的手,「明天,我就要把鑰匙交給連里了。明天晚上,我到王富海那裡去把那串鑰匙偷出來。你跑到你姑媽那裡去,咱們倆在城裡見面。你要是現在跑,我脫不了身……」
「那,那……」我被她這個計劃震驚了,而且覺得大膽得令人懷疑,「這,這……」
「我早就想過了,總有這麼一天。」她放開我的手,卻抓住我兩隻胳膊。我覺著她的手掌滾燙,「現在他們也相信我了,咱們就乘這時候跑回老家去。我們都能勞動……老家的人好,那都是看我長大的……」她突然興奮起來。口齒不清地說了些語義不連貫的話。然而,正就在這奇突的荒謬的迷亂之中,她那不容懷疑的真猛叩著我的心,激起了我的男子氣概。我兩手不自覺地從她肘彎下撫著她豐滿的腰肢,第一次用真誠的溫柔的語氣對她說:
「你放心,啊,你放心,……我知道,他們不會對我怎麼樣的……你放心吧……」
「噢!不,他們合計要打你們,不把你打死也打殘廢……」她抬起手,把我幾個月沒理的亂捋向腦後,我覺著她的手在我心上輕輕滑過,「跑吧,啊,還是跑到老家去,等運動過去再回來……」
「沒關係,沒關係……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噢,不,不……」她輕輕地搖晃我。
我的心顫抖起來,我的呼吸急促起來。同時,一種渴望,一種慾念,一種幻想,一種不能抵禦的激,使我跟她把她的臉,連同那乾燥炙熱的嘴唇貼上來的時候,也不由得把嘴唇迎了上去……
一切一切的痛苦、危險、災難好像都消失了……
槍,從她肩上滑下去、滑了下去……她如同一片秋葉在我懷裡索索抖。
「從今以後,我就是你的人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喃喃地說,「你叫我一聲吧!」
「叫……什麼呢?」我抖得厲害。
「叫我妹妹……」她仰起臉,暖烘烘的鼻息噴在我脖子上,「我叫你…哥哥!」
我的心凄楚得隱隱作痛。我被這種在農村裡一直保持著的表達愛的語感動了。這種也許是從遠古的近親結合形成的夫妻稱謂習慣,這種以血緣紐帶來表示親密關係的方式,從一個農村姑娘嘴裡自然地吐露出來,包含著其深無比的真摯和信賴。
「叫我呀,叫我呀……」她用頭輕叩我的胸脯。
然而,我仍在顫抖。這不僅是由於從來沒有享受過的心蕩神迷,也是由於害怕,由於對她和我的未來有一種朦朧的不幸的預感……
現在,即使我已過了不惑之年,即使我兩鬢已染上了白霜,但每當回想起那個月明之夜,回想起在那幽暗的沙棗樹和柳樹相間的林帶里和她度過的兩分鐘,我仍不禁柔萬種。一個人的一生,總有這麼一個終生不能忘懷的時刻,而我這樣的時刻只有兩分鐘。不過,這兩分鐘就足夠我後半生享用的了。現在,每在我感到困難的時候,感到惶惑的時候,感到餘悸忡忡的時候,這兩分鐘總能使我迸出青春的活力,把我的心燃燒起來,鼓起我向那摧毀人的幸福和人的價值的東西進行批判的勇氣,堅定我和大家一起建設美好的未來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