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習慣死亡 第十章(8)
東風無力百花殘
——李商隱《無題》一九六八年九月三十日上午,武裝連召開對「階級敵人」的批鬥大會。***一早,軍墾戰士就忙忙碌碌地在所有泥土剝落的牆上刷上標語。菜窖的後窗洞旁,一條白紙濃墨的口號正對著我們——「人民大眾開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難受之時!」團部軍管會的代表出席了大會。這是個面孔白皙、外表斯文的中年軍人,我在師部機關時曾見過他。當我們被押進會場的時候,在驚慌的瞬間,我恍惚看到他向我投來一線溫和的目光。批鬥大會進行得很正常,正如她說的,有軍代表在場,他們不會把我們怎麼樣。不過,就在他們按我的頭,給我們做常規的噴氣式的時候,我猛地覺得有許多極尖銳的鋼針扎在我頭皮上。李大夫大概也嘗到了這種滋味,竟疼得叫喚起來,順勢倒在地上。
「您看看,軍代表,」押李大夫的軍墾戰士委屈地抱怨,「真沒辦法!這些人,就是這麼耍死狗,動也沒動他……」
「怎麼哪?李方吾。」軍代表敲了敲桌子。「我已經打過招呼了:要文斗,不要武鬥。群眾又沒有打你,你這樣就不好了。群眾運動嘛,難道批一批你就不行了?就要叫喚了?……
下面,他的講話被一片狂躁的口號聲代替了。我最大限度地低著頭,眼睛向兩邊窺視,現押我們的軍墾戰士都戴著勞保用的白線手套。
批鬥告一段落,軍代表就叫王富海把我們押回牢房,革命群眾繼續進行我們不能旁聽的議程。牢門鎖上后,老秦先氣憤地叫起來:
「看到沒有?看到沒有?」他舉著一枚光閃閃的東西,「他們手套里藏的就是這個——圖釘。這就是從他們手套里掉出來的……」
「媽媽的!」小順子罵道,「找軍代表去,告那些婊子養的!」
「哼!我才不告哩!這我還要留著當紀念。」他冷笑一聲,把圖釘又放回口袋裡,「老實說,軍代表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是知道了,一個小小的軍代表又能怎麼樣?」他從鐵絲上拽下毛巾捂在頭上,踱了一圈,在我鋪上坐下,「從剛剛的批鬥看來,那封信的事他們還沒有現,也可能那個姓喬的姑娘真以為你是給你姑媽寫的信,沒有在意。你可要記住,任何況下不能說出那封信。老實說,這裡就你最幼稚,最書生氣……"下午,王富海端槍踹進牢房,說是軍代表要和專政對象個別談話,第一個叫的就是我。
軍代表坐在辦公桌後面,幾個連部的頭面人物圍著他。他捧著茶杯,用杯蓋輕輕地拂開水面的茶葉。「怎麼樣?石在。」他帶著失望的表,用惋惜的語氣問道,「聽說你在改造期間表現得可不怎麼好啊!」
我坐在他對面。我感到他語氣里有一種期望和溫暖。這種話,我自來這裡就沒有聽到過;這種話,出於這樣一位具有權威的人物的口裡,使我的淚水不覺地浮上了眼眶。
「你看,」他翻動著桌上的一沓紙,「你還向帶你們的班長要求休息,還借口**說的,人要勞逸結合。現在,外面正有人不是帶著問題學**著作,而是為我所用,搞實用主義。想不到你在這裡也搞。可你搞,性質就不一樣羅……」我的耳朵里猛地嗡嗡作響,下面的話,我沒有聽進去,只是像森林裡的鹿聽到了異常的響動,驚懼地望著他。這明明是我向她隨意地提出的一個要求,怎麼會傳到這裡,而且成了一條嚴重的政治問題呢?那麼,我和她之間其它的事,難道也「你不要以為你聰明,」劉俊說,「我們是掌握了你的況的。是自己坦白呢?還是非要由我們給你準備材料不可呢?……」
「不要急嘛,」軍代表一抬手,用教訓的口吻說,「要給他一個認識過程。石在,你知道為什麼要叫你來學習班嗎?」他抿了一口茶,「你是五七年在報上表過文章的人嘛,是有影響的人嘛。我們是講政策的,你的右派帽子早摘了,不錯,可你總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是十七年的舊學校培養出來的人吧,是不是?這個你總要承認吧。叫你來學習班,是對你的關懷嘛,可你自己改造得怎麼樣呢?嗯?」他手指在那沓紙上一敲,嚴峻地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