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狀元境(27)

27.狀元境(27)

三姐說死就死。她死得很突然。大清早的,張二胡醒過來,外面唱著噪耳的喜鵲聲,一縷太陽光從東窗的縫裡擠進來,十二分的晃眼。正是陽春三月讓人骨頭酥的日子,他懶懶地翻過身去還想睡,一摸三姐,人已經冰涼。坐起來怔了好一會兒,才想到叫人,叫了好幾聲,老媽子慢慢地來了,一摸,放出聲來號,號了一陣,見張二胡失魂落魄地還坐在那兒,拖著哭腔說不成聲,「老爺,老爺,太,太太太太」地亂喊。張二胡陡然明白三姐真的去了,耳邊響著三姐最後的幾句閑話。三姐說:人命里註定沒有太平日子的,日子一太平,准有事。他不懂為什麼該是這幾句話,成了三姐臨別的箴。張二胡一生里只求太平。一個求字,包含了多少恩恩怨怨,包含了多少痛苦煩惱和歡樂。求太平,太平求到了,終究還是不太平。太平和不太平一字之別,卻如兩股道上跑的車,風馬牛不相及,又好比用竹竿去夠月亮,真不知要差多少多少。張二胡有一種心碎了的感覺,說不清楚自己什麼時候也會冰涼地躺在床上。三姐死了許久,他仍然覺得房間里到處都是她的聲音,趕都趕不走。是三姐把張二胡注塑成今天的模樣,只有他死了,三姐才叫真正的死。天下萬物都概括了陰陽,他不免痴痴地想,三姐或許沒死,死的只是一半,另一半是他張二胡的。女人的一半是男人。男人的一半不一定是女人。一個人想著想著便入魔,於是拉二胡消遣,嘰嘰嘎嘎地拉著,說不盡的蒼涼。拉過來拉過去,認定了三姐在聽。從此天下萬事都省了心,又由省心進而收心。家裡前前後後都交給老媽子做主。這老媽子毫不含糊,太太死了,便做了不死的太太。小丫頭漸漸長大,不懂的事全懂了,看不服老媽子的囂張,吵著要嫁人。又隔了幾年,老媽子的一個外甥女兒長成了人,水水的一雙眼睛,白白的一身肉綳得緊緊的,由老媽子做主嫁給了張二胡。外甥女兒老實得像塊木頭,張二胡免不了把往日對三姐的分,都移到她身上。然而仍舊要想到三姐,三姐無時不在,無所不在。忘不了三姐,又怕冷了新人的心,張二胡的二胡不停地拉,越拉,越亂,越蒼涼。狀元境的人越來越窮,惟有張二胡,在這讓人受窮的日子裡,慢吞吞地,一步一步地,叫人眼紅地闊起來。小天寶已經成了地道的少爺,放學回來的路上,一般大的孩子,想打誰,便打誰,想怎麼打,便怎麼打。又喜歡躲在新蓋的涼台上,用彈弓射狀元境來往的行人。張二胡知道了,說他幾句,總算還肯聽。新蓋樓房的涼台,在破敗的狀元境里十分輝煌,坐在高高的涼台上,小小的一條街盡收眼底。張二胡常常坐在這兒,一杯清茶,滿腹閑,悠悠地拉二胡。這二胡聲傳出去很遠,一直傳到附近的秦淮河上,拉來拉去,說著不成故事的故事。從秦淮河到狀元境,從狀元境回秦淮河,多少過客匆匆來去。有的就這麼走了,悠悠的步伐,一聲不響。有的走走停停,回過頭來,去聽那二胡的旋律,去尋找那拉二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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棗樹的故事(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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