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棗樹的故事(1)
一
沒人知道只是城牆的一個窟窿,粗粗野野一道不規則的裂縫,藏得下這麼多人。***都想著那不過是道裂縫,隙開著,黑黑的陰影,睡著冬眠的蛇和快餓死的狗。當白臉領著岫雲撥開枯草,深伏的黑鳥驚起,蝴蝶亂飛,有著古怪花紋的老鼠嗖嗖游出去,一場圍殲匪徒的戰鬥打響了。
爾勇最擔心的,是這該死的城牆窟窿里另有一條通道。他跟蹤白臉已經半年多,整整七個月,二百十一天。
這次該收場了。
結果證明爾勇的擔心多餘。那魚嘴似的洞口下面,是個側卧著的悶葫蘆。白臉一生中犯過無數次錯誤,偏偏這一次要了他的命。魚的肚皮里是座廢棄的軍火倉庫,雖然要害部位用鋼筋水泥加固,一次致命的爆炸,已經使軍火庫失了原形。選擇這樣的洞窟作為藏匿逃避之處,爾勇多少年以後回想起來,都覺得曾經輝煌一時的白臉,實在愚不可及。不用說狡猾的狐狸,就是耗子也知道留條退路。
1950年的春天似乎來得早了些。天氣像夏天一樣乾燥。春風拂過,可以聽到乾枯茅草折斷的裂聲。岫雲身不由己跌進魚嘴,她的腦袋剛挨著白臉厚實的胸膛,那厚實的胸膛像堵牆倒過來似的猛地把她閃開,噼里啪啦的槍聲響成一片,賽過新年的爆竹。
二
岫雲是人們稱為小家碧玉的那種角色,細皮嫩肉,很招人喜歡。她的父親開過一家水果店。當年秦淮河一帶,都知道東關頭有個筱老闆,筱老闆有個獨養女兒叫岫雲。
岫雲的祖母堂子里出身,掛牌時雖不曾大紅大紫,卻碰上了交好運的機會,從良嫁了個闊佬。那闊佬後來做官成了要人,妓女出身的小老婆捨不得丟,便拿出錢來打小老婆拖油瓶帶來的私生子,這私生子就是再後來的筱老闆。筱老闆十六歲在夫子廟擺攤做生意,生意一時好,一時壞。筱老闆不窮也不富。
岫雲一看就是老實巴交的人,小小的個兒,卻不瘦。她自己的媽死得早,因此有個后媽張氏。張氏無兒無女,便指望岫雲招個好女婿。她娘家開當鋪的,挑三揀四最拿手,不是這位不滿意,就是那個不稱心,拖來拖去,女兒已經十九歲,慢騰騰地依舊不著急。又過了一年,日本人來了。先是新修的店鋪一把火燒了,緊接著稅務所的小院里,住了日本兵。
那稅務所緊挨著筱老闆的家。
稅務所自從住了日本兵,時常有花里胡哨的女人出出進進。日本兵似乎有些兔子不吃窩邊草的意思,高興時也拿出些糖果來,哄那巷子里的小孩玩。和平共處了幾個月光景,那些憋不住的日本兵,終於動起周圍女人的腦筋。
幸好筱老闆夫婦防護得緊,岫雲足足有幾個月沒有露過面。那些日本兵先向那些容易捕獲的目標下手,跟蹤到為他們洗衣服的二嫂家裡,像逛妓院一樣放肆行樂。他們把糖果分給二嫂的五個兒女吃,並請躺在病榻上的二嫂男人抽日本香煙。一個過路的女孩,從二嫂家門口走過,也許是聽見裡邊哧哧的笑聲太響,也許是看見孩子們舉著花花綠綠的糖果追出來,只是出於好奇心才探了一下頭,便被那些日本兵笑著抱進房間,扔在痴痴獃呆斜躺著的二嫂身邊。
巷子里的女孩子趕緊忙不迭地找婆家。筱老闆夫婦總算明白自己當年過分挑剔,果然是個不可原諒的錯誤。男人們突然變得緊俏金貴,甚至一班壓根兒沒挨過女人邊的窮光蛋,也趁火打劫挑肥揀瘦。一時風氣大變,女兒多的人家,只要過了十三四歲,有人肯娶便彷彿是天大的恩德。
人都說好運氣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好運氣來了,攆都攆不走。好運氣也有兩條腿,來就是來了,走就是走了。有一天爾漢忽然被領進了岫雲家,他跟著李老闆,莫名其妙地便坐在人家客廳里吃起茶來。張氏笑容可掬,把個爾漢上上下下辨真假似的看不夠,一邊看,一邊和李老闆說笑。李老闆曾經是筱老闆的夥計,夥計能成老闆,手腕上多少有點功夫。張氏看夠了爾漢,便是一味地和李老闆敷衍。李老闆脫離了筱老闆自己開店,生意很快做得比筱老闆還好,他擺不出財大氣粗的派頭,嘴裡「師娘、師娘」叫個不歇。張氏頓時又年輕了十歲,也顧不上筱老闆坐一旁自始至終一聲不吭,突然提高了聲音叫岫雲出來見客。岫雲應聲而出,慢吞吞地看了大家一眼,挨個兒地沏了茶回自己閨房。爾漢只覺得她穿了件蔥綠色的印度綢單褂,轉身進屋時,那屁股又結實又大。這印象至死都留在他的腦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