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狀元境(3)
「福人自有天相。司令逢凶化吉,也是命中注定。要不,眾位好漢一一落難,惟有司令平步青雲,貴不可!」老翰林撿了塊海參在嘴裡,嚼了半天,想通似的說道。
「那是,那是,命。命。」下一桌圍著群大大小小的軍官,扯著嗓子叫道,只管喝酒。
緊接著又是一番類似的恭維。司令聽多了,也不領。畢竟是拎著腦袋乾的,單說一個命字,太屈才。老翰林年老眼花,酒喝多了,頭卻不昏。話鋒一轉,說是唐朝有位將軍,生來有個異秉,指揮著千軍萬馬,臨陣只要聽手下的一個美人唱段曲子,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又說明朝有一位大將軍,一聽某某某的琵琶,腦筋陡然地好起來,頓時英雄無比,氣吞萬里之勢和猛虎一般。怪才怪才,人無怪才不才。堂堂司令好聽聽二胡,原來也和上述兩位將軍一樣,似怪而不怪。惟有怪,方顯出英雄本色。這司令被搔到癢處,立刻有了酒意,暈乎乎的,心想日後對張二胡一定要有所器重。當年若是沒有張二胡,他司令沒準真沒有今天。今天沒有了張二胡,他司令說不定就會沒有了將來。酒宴散了,司令只恨一時沒有仗打。
張二胡有了司令的照應,運氣彷彿斷了線的風箏,高飄到了不知所以。司令部里有他的單間,大門口進進出出,他一個穿長衫拉二胡的,那些木樁似的大兵見了,乖乖地敬禮,那些高攀的名流,乖乖地鞠躬。他也不還禮,長衫在大門檻上掃來撣去,進出就像在自己家裡。別人眼裡有他,他眼裡沒有別人。
沈姨太起先每天和張二胡學兩個小時琵琶,她那琵琶可值一個大價錢,然而不多久偏要改學二胡。學二胡更不像有長性的樣子,勉勉強強拉成了點調子,名貴的二胡倒換了好幾把,張二胡這把二胡拉到那把二胡,有吃有喝,又有銀子花。他娘有時尋到司令部來,門口站崗的不讓她進,張二胡也賴著不肯出去,他娘遠遠地急得直跺腳。
「張先生生得這麼高大,又是一副好相貌,又斯文,又有絕技,又沒有女人,難道你張先生還有什麼打算?說出來,叫我聽聽。」沈姨太武人裡頭待久了,見慣了粗野,對張二胡的憨樣說不出的新鮮,有心給他個機會,不住地用話撩他。張二胡除了自己媽,沒有接觸過別的女人,不過沈姨太的話他都懂。心裡暗暗地羨慕那些挎盒子炮的大兵,小街破巷地亂竄,見上看得過去的姑娘,抱住了啃蘿蔔似的便親嘴。沈姨太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張二胡沒吃過豹子膽,也沒吃過天鵝肉。沈姨太的豆腐不敢吃,沈姨太的分,全領了。
「我就不信你三十好幾的人,當真沒挨過我們女人的邊。人都說越是文乎的男人,越邪乎。又不比我們女人,留著貞,守著節,像煞一回事似的。我就不信。」
這一天,司令又出去吃花酒。當時下關那地方,新紅了一個妓女,叫劉小紅。年紀不過是十六七歲,老南京人,卻能說一口清圓流利的蘇州話,還喜歡騎著小馬駒,在獅子山下馳騁往來,一時聲名大震。司令慕名去訪,差一點把那份干公務的心思貼了進去。沈姨太也不管他什麼牛小紅、馬小紅,司令不在家,她便是在家的司令。上午在張二胡房裡泡了幾個小時,聽了會二胡,又捉住了說了會話,臨走關照張二胡下午到她房間喝茶。姨太太房裡的茶,都是上好的雨前茶。到下午張二胡急巴巴地跑去,茶未沏好,小桌上卻擺好了酒,幾碟淡雅清口的冷盤,一盤紅燒的大蹄膀,中間那根骨頭豎在那,像尊炮一樣。張二胡也不客氣,上茶喝茶,上酒喝酒,坐不多時,不住地往茅房跑。幾碟冷盤完了,便一門心思專攻那隻蹄膀,滿手厚厚的油膩,都塗在沈姨太的繡花手絹上。沈姨太也不心痛,滿心喜歡,專揀知心的話問他:「你娘既然就你這一個兒子,幹嗎不儘早地弄了媳婦回來?真正怪事!」
張二胡只會尷尬地笑,心裡已繞不清自己今天是上了幾回廁所。
「準是你家裡已經有了現成的媳婦,你不肯老老實實地說罷了。」沈姨太見張二胡一個勁地傻誓,笑得更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