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沙暴
楊炯但覺此生從未歷經這般難捱之境。往昔歲月,他於沙漠之中穿梭往來亦非罕事,更曾與考古同學共赴荒野,彼時渾然不覺艱辛若何。然此刻目睹周遭這群滿面黃沙的兄弟,方知後勤之懸殊竟有天壤之別。
前世沙漠考古,諸事皆無需自己掛懷,後勤隊伍三日一至,肉蛋禽奶應有盡有,一應需求皆可滿足。豈料如今自身的食物與飲水即將告罄,日日如履薄冰,惟恐難以支撐到走出沙漠。
「大人!已至中夜,是否紮營?」毛罡行至楊炯身前,高聲問詢。
楊炯抬眸觀天,微微頷首道:「自入沙漠至今,已然七日。吾等所行方向,理當無誤。」
「大人!這沙漠仿若無垠之海,不見邊際。我等糧食與飲水僅夠三日之需!若三日之後……唉!」毛罡言罷,長嘆一聲。
楊炯亦頗懊惱,日間憑羅盤指引,夜晚借北斗辨向,心中更是反覆核驗昔日之計算。按常理,自夏州入沙漠,行程應更近才是,奈何此刻竟不見沙漠邊緣絲毫跡象,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
計劃是依前世穿越沙漠的經驗而設,日中至日跌(11:00~14:00)全軍休憩養精,以躲避烈日當空之酷熱;夜半至雞鳴(23:00~2:00)再度歇止,確保眾人於疲憊之時可獲充分歇息。
如此一來,一日行軍可達十八個小時,依麟嘉衛的行軍速度,少說亦行出四百里,照此推算,距走出沙漠應僅余兩百里路程。
思及此處,楊炯不再糾結,下令道:「紮營歇息!此刻風向西北,擇沙丘背風處安營,哨兵與守夜兵依序排班,務使眾人皆能安歇。」
毛罡領命,尋得一處背風之地,著手組織士兵紮營。
楊炯見麟嘉衛秩序井然,毛罡指揮紮營,盧啟率人埋鍋生火,內衛清點物資,姬德龍安排崗哨,賈純剛差遣游騎斥候巡邊。暗自下定決心,一定要帶領眾兄弟安然走出沙漠。
思慮間來到大食商人蒲哆辛身前,見其正驅駱駝欲於外圍駐紮,楊炯雙眉微蹙,問道:「你幹什麼?」
「啊?將軍!我歇息呀,此刻不是休憩之時么?」蒲哆辛面露疑惑之色。
「我不是命你將駱駝駐紮於隊伍正中么?你為什麼行至隊伍外圍?」楊炯面色冷峻。
蒲哆辛猛拍額頭,懊悔不迭道:「哎呀!我這記性!記錯了不是!」
楊炯凝視其良久,陡然高聲喝道:「菊三十娘!」
「大人!」菊三十娘聞聲而至。
「令兄弟們重新搜他的身!」楊炯聲冷如冰。
蒲哆辛瞳孔驟縮,大聲呼道:「大人!這是何意?我們是朋友,你不能這樣!」
菊三十娘飛起一腳,將這老東西踹翻在地,內衛一擁而上,搜身與搜駱駝分工明確,動作嫻熟利落。片刻之間,一內衛於駱駝馱物中覓得一本經書。
楊炯眉頭緊皺,接過經書翻看,見其中夾有一紙信箋,上書諸多大食文字,楊炯識得大食文寥寥無幾,僅能辨出些許簡單數字,諸如兩千、六日、六百、十三之類。
楊炯怒從心起,一把揪起地上的蒲哆辛,喝道:「你這老匹夫,便是這麼跟我做朋友的?哼!你竟然藏有通信之法?」
蒲哆辛眼皮翻動,佯裝無辜道:「將軍所言,我實不知。」
「哼!你既無通信手段,為何書寫我軍情報?兩千麟嘉衛行進六日,六百弓弩手、十三名內衛!你莫要以為我不識大食文!」楊炯怒聲恫嚇。
蒲哆辛神色一變,強自辯道:「將軍莫要血口噴人!此乃我抄寫的經文,這裡黃沙漫天,即便我寫了信,又如何送出?」
楊炯目光如刀,扼其脖頸怒道:「你可敢以先知之名起誓?」
蒲哆辛毫不猶豫,大聲道:「蒲哆辛以先知之名起誓,若有半句虛言,蒲哆辛甘為先知棄民!」
「他在說謊!給這老東西使些手段!」李瀠自遠處走來,冷冷下令。
菊三十娘目露寒光,此賊竟敢在內衛眼皮底下搗鬼,實乃公然挑釁他們內衛的尊嚴。聞公主之令,二話不說,拎起蒲哆辛便走向沙丘之後。未幾,蒲哆辛的慘叫聲響徹夜空,打破了這沙漠的寂靜。
楊炯將信箋遞與李瀠,蹙眉道:「這老小子莫非真有通信之法?」
李瀠接過滿是大食文的信箋,搖頭道:「應該無此可能,我內衛於此尚被黃沙隔絕,他一小小大食商人,焉能有此能耐?」
「那他書寫我麟嘉衛信息,所為何事?」楊炯心中疑竇叢生。
李瀠亦是困惑,這蒲哆辛老奸巨猾,斷不會做此無用之功。然她亦苦思冥想不得其解,如何能於這與世隔絕的沙漠通信?思索無果,咬牙道:「菊三十娘!別留手,給他來點狠的!」
「是!」菊三十娘大聲應諾。
不多時,蒲哆辛慘叫聲漸弱,而後如死狗般被內衛拖出,楊炯見其全身濕漉漉的模樣,便知內衛對他施了水刑。
楊炯也不啰嗦,一巴掌將其抽醒,折下一截香,燃著半截置於其眼前,冷笑道:「快說!如何通信!香燃盡之前若不說出,內衛的手段定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蒲哆辛圓睜雙目,驚恐地望著楊炯,放聲大哭:「啊……嗚嗚……嗚嗚!」
「哭!哭也算時間!」楊炯面沉似水。
蒲哆辛眼珠滴溜溜亂轉:「將軍!望你慈悲!那真是我抄的經文!」
楊炯冷笑,再次分折地上半截香:「你時間不多,別挑戰我的耐心!」
「將軍呀!你不能如此待我!我們是朋友呀!」蒲哆辛嘶聲大叫。
楊炯懶得與他多費口舌,高聲喝道:「再給這老東西來點新花樣!」
「啊~!我說我說!」蒲哆辛終是不堪忍受那死亡的恐懼,大聲求饒。
楊炯眼神一凜,抽回地上半截香,置於唇邊用力吹了幾下,冷漠注視著他。
「啊~!將軍且慢!我有通信之法!有!」蒲哆辛驚恐萬分。
「說!」楊炯厲聲道。
「這沙漠我曾來過!前方不遠處有一片綠洲,有水有物!那裡時常有先知信民往來行商!」蒲哆辛顫聲道。
「還敢說謊!此處黃沙遍地,你怎確信便是昔日所至之地?」楊炯目光如炬。
蒲哆辛手指遠處一座巨大沙丘道:「將軍!那沙丘乃周圍最大的沙丘,足有12丈之高(約40米左右),我昔日前往麟州行商,皆以此為路標!」
楊炯沉默不語,轉頭望向李瀠,見她微微點頭,料想蒲哆辛所言大致不虛,遂諷道:「所以你見此沙丘,便想寫信給你那些同鄉,欲向西夏通風報信?」
蒲哆辛垂首低眉,無言以對。
「你真不老實呀!」楊炯搖頭嘆息。
內衛會意,欲拖蒲哆辛再施刑罰。
「啊~~!將軍!我句句屬實呀!」蒲哆辛高聲呼喊。
「說!此處距綠洲多遠?」楊炯怒喝道。
「東南方向60里左右!」蒲哆辛慌亂叫嚷。
楊炯聞言沉思良久,60里路程,依如今行軍速度,至少還需一日。此刻眾人皆已人困馬乏,恐難再急速行軍。但見周圍兄弟目光灼灼,楊炯再次陷入了沉默。
「大人!若蒲哆辛所言非虛!此刻急行軍,日中之前就可抵達綠洲!」毛罡見楊炯沉吟,率先進言。
姬德龍亦知楊炯顧慮,笑道:「大人!麟嘉衛皆非嬌弱之人,往昔亦非未曾急行軍!大人盡可放心!」
「大人!兄弟們這幾日飽受黃沙之苦,水食匱乏!若前方真有綠洲,定是迫不及待!」賈純剛亦附和道。
楊炯沉默片刻,行至蒲哆辛面前,眼神冰冷如霜:「老東西!你若敢欺我,我定親率大軍踏平你大食全族!」
蒲哆辛見這少年將軍面容可怖,連聲求饒,高呼不敢。
楊炯冷哼一聲,下令道:「老賈!遣斥候向東南方向探查!全軍急行軍,水糧僅留一日!讓兄弟們盡情享用!」
「吼吼吼!」麟嘉衛聞令,歡呼雀躍。那喜悅之情,令一直緊繃心弦的楊炯亦微微展顏。
全軍接令,原地補充水糧,旋即精神抖擻地朝東南方向進發。
李瀠見楊炯神色,勸慰道:「你是對的。於沙漠中行軍,意志較水糧更為關鍵。無水無糧,人尚可支撐許久,若意志崩潰,便寸步難行。我們入沙漠已有七日,我觀兄弟們亦臨近崩潰的邊緣。整日所見唯有黃沙,食水難繼,此等境遇,任誰也難以長久忍受。」
楊炯點頭,冷冷道:「蒲哆辛最好所言屬實!」
「現在咱們僅餘三日存糧,與其坐待軍中兄弟騷亂,不如全力疾馳,你瞧他們現在是何等歡暢!」李瀠言罷,亦自淺笑。
楊炯默默無言,深知李瀠所言不虛。自己這兩千兄弟,不乏新兵,首次便率其奔襲穿越沙漠,對心理承受力欠佳者而言,能撐至如今,已屬不易。若非毛罡等一眾兄弟悉心疏導管制,恐早生變故。
此絕非危言聳聽,長時間目睹沙漠景緻,極易引發嚴重的感官剝奪,加之食水不足,焦慮之感油然而生,能否走出沙漠的憂慮,對此次作戰行動乃至國戰的疑慮,皆會紛至沓來。
此類情形於軍隊之中產生,仿若瘟疫蔓延,一人起念,不久便會傳遍全軍。此等之事,於歷史之上屢見不鮮,尤其在封閉之境,如深海航行、穿越沙漠、攀登高峰等情形下,更是時有發生。
正思忖間,遠處賈純剛大聲呼道:「大人!前方斥候發現沙暴!」
「艹!老子是觸犯天條了嗎?」楊炯大聲咒罵。
不及多想,楊炯高聲喝道:「快!全軍集結!尋覓掩體!打濕巾帕捂住口鼻!以戰馬駱駝為屏障!抵禦沙暴!」
眾人得令,齊聲吶喊,依令而行。
剎那間,一陣狂風毫無徵兆地席捲而來,楊炯深知刻不容緩。疾步沖入士兵之中,親為眾人打濕巾帕分發,大聲吼道:「性命攸關之際,莫要顧惜那點飲水!都給我捂緊口鼻!」
「聚攏一處!以馬匹駱駝遮蔽!全體卧倒!」楊炯見漫天黃沙洶湧撲來,聲嘶力竭地呼喊。
未及反應,李瀠猛力扯住楊炯,塞給他一張打濕的巾帕,大聲道:「你不要命了?」
言畢,拉著他迅速朝沙丘掩體后奔去。
說時遲那時快,沙暴仿若洶湧澎湃的黑色巨浪,以排山倒海之勢洶湧而至。狂風呼嘯,恰似萬千惡鬼厲聲尖嘯,其音直刺人心,令人膽顫心寒。沙粒在風中仿若利刃,無情地抽打在士兵們的臉龐和身軀之上,疼痛難忍,仿若鞭笞。
未及尋得掩體之人,瞬間被狂風捲起,如飄零之落葉在空中無助翻滾,轉瞬便消失於茫茫沙海。他們的驚呼聲、慘叫聲,皆被沙暴之怒吼聲無情淹沒。
那些沉重的刀槍兵器,在沙暴肆虐之下,竟如脆弱枯枝,輕易被拔起拋向高空,復又重重墜地。糧草輜重被狂風扯散,布袋破裂,乾糧與水囊四處散落,須臾間便被黃沙掩埋。
士兵們緊緊抱住駱駝馬匹或彼此相擁,竭力抵禦那可怕的撕扯之力,然在沙暴強力的拉扯之下,風暴中心的士兵手指漸被掰開,身軀被無情扯離。
沙暴中的士兵,於風中相互碰撞、翻滾,有的撞上沙暴裹挾而來的岩石,有的被沙堆掩埋,生命在這狂暴的自然之力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楊炯護著身下的李瀠和李嵬名,剛一張嘴,便被風沙灌滿,無奈只得緊緊抱住二人。
恍惚間不知過了多久,楊炯但覺唇上似被人輕吻一下,旋即徹底昏厥過去。
待日光初現,楊炯劇烈咳嗽數聲,猛地抬起頭,借晨光環顧四周。
只見倖存的士兵衣衫襤褸,滿面塵沙,眼神中滿是驚恐與迷茫。許多人癱倒在地,虛弱地喘息,身上傷口縱橫交錯,鮮血滲出與沙塵凝結。有的士兵失去武器,有的盔甲亦被剝去大半,在風中瑟瑟發抖。往昔整齊之隊伍如今變得七零八落,散落的旗幟在殘風中無力搖曳。
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死傷的同伴,倖存者發出痛苦之呻吟,聲息漸弱,終至無聲。死去的人則瞪大雙眼,仿若仍不敢相信沙暴的恐怖。乾糧與水囊大多不見蹤影,僅存些許物資亦被黃沙玷污。
楊炯望著眼前慘狀,心中悲憤交加,拿起被吹至身邊的牛角號,奮力吹起,那號聲長音不絕,仿若悲歌,響徹四野。
毛罡自沙土中竄出,大聲呼道:「大人!你沒事吧?」
「快!組織兄弟們救人!」楊炯高聲下令。
毛罡見楊炯無事,亦不遲疑,迅速組織士兵展開救援。
楊炯低頭,見李嵬名已自沙土中鑽出,除了髮絲凌亂、眼神慌亂外,並無大礙。
於是低頭尋覓李瀠的身影,環顧四周,見不遠處她那黑衣金絲袖口,趕忙奔去,掘開沙土,將李瀠挖出。
見她昏迷不醒,楊炯滿心疑惑,此沙土甚淺,怎會如此?不及多想,將她抱於懷中,仔細端詳。待瞥見她后心那鮮紅血跡,楊炯只覺腦袋轟然作響,雙手止不住地顫抖,將李瀠翻轉過來,見其後身早已被鮮血染紅,那混雜著泥沙的凄慘模樣,讓楊炯瞳孔猛地一縮。
楊炯迅速為她清理傷口,見后心創口模樣,分明是風沙裹挾箭矢所致,如今這般凄慘模樣,恐是失血過多之故。
思及此處,楊炯大聲吼道:「菊三十娘!我的醫療箱在哪?」
菊三十娘早已留意此處情形,急命五名女內衛將二人圍起,手捧一木箱匆匆趕來。
楊炯打開醫療箱,取出棉球與酒精,迅速為李瀠傷口清創,見傷口極深,暗自祈禱莫要傷及臟腑,而後認真地以桑皮線為她縫合傷口。
李瀠許是被酒精清創的劇痛喚醒,眉頭緊皺,無力地咳嗽數聲。見楊炯仿若瘋魔的眼神,李瀠無力地伸手欲撫其面。
楊炯見她醒來,握住她手貼於己臉,急切道:「小棉花!我在!我在!莫怕!」
李瀠無力一笑,呢喃道:「你可要記得答應我的話!」
楊炯用力點頭,大聲道:「我自然記得!但你必須和我一起!我一人實在無趣!」
李瀠寵溺地白他一眼,嗔道:「你莫要耍賴!你收了我兩個吻,不可反悔!」
楊炯強忍淚水,大聲道:「李瀠,我不認!」
李瀠凄然一笑,欲做鬼臉逗他,卻力不從心,只得用眼神示意他靠近。
楊炯緊緊擁住她,生怕自己的小棉花隨風而去,生平首次深感無力,懇求道:「李瀠,你若如此狠心,我一生都不會原諒你!」
李瀠手指摩挲楊炯面龐良久,眼神凄婉動人,仿若要將他深深印於腦海。
「我送你兩個吻!第一個你答應送我興慶府做聘禮!那第二個,你要答應我三件事!」
楊炯見她那哀怨模樣,心痛如絞,哽咽著重重點頭。
李瀠展顏一笑,認真道:「第一,我許你為我難過一陣子,但不許永遠難過;第二,我許你再覓其他女子,但不可將我忘記;第三,我許你來拜祭我,但不許攜女子同來,因我終究小氣。」
楊炯哽咽難言,轉頭強忍淚水。
李瀠微微用力,令他直視自己雙眸,認真道:「楊炯!我欲往有花有水之地,此處我不喜歡!你可帶你的小棉花前去?」
楊炯不住點頭,哽咽道:「李瀠!我皆答應你!但你怎能如此無賴?你還沒為我生下女兒!這不公平!」
李瀠氣息奄奄,凝視他雙眼,認真道:「下輩子!下輩子我李瀠定當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