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一、
王金方挺立的身體像是瞬間被抽去了全身的骨頭,沙袋般軟軟倒在地上。司熠辰、瞿英、張瀟、眾侍衛全體愣在原地,場中出奇地安靜。
這時由遠而近跑來一群滿面驚惶的人,原來是司馬監的劉太僕帶著手下人來了。司熠辰這才醒轉,狠狠瞪了劉太僕一眼,喝道:「連幾匹馬也看不住,朝廷給你的俸祿是做什麼的?快把馬整好!」劉太僕被當眾訓斥,又羞又愧,率領手下馬倌兒將四散的奔馬安頓下來。他們個個都是行家裡手,這樣一來場上混亂局面立刻好轉不少。
張隨縱馬疾馳而來,一把抓起張瀟丟在另匹空馬的背上。司熠辰叫道:「槍兵都上馬!不要讓他們逃走了!」說著自己也翻身上馬。這些馬被張瀟從馬廄里驅使出來,都是沒有鞍韉、轡頭、肚帶的裸馬,有的驚魂方定,有的仍在狂奔,正是考驗騎術的時候。
八百餘人的皇城侍衛隊有四個兵種:刀兵、劍兵、槍兵和弓兵。其中刀劍兵人數最多,槍兵次之,弓兵又次之。不過若論殺傷力,卻是弓兵最強,只是弓兵不擅近戰,一旦被人近身則必死無疑,所以對行動力要求很高,最適合馬上作戰,只可惜今夜參戰的弓兵一時失誤,都被張隨殺了。槍兵的綜合戰鬥力最強,馬上作戰能力也不差,聞得司熠辰下令,各自找了坐騎上馬。
司熠辰大喝一聲,將手中腰刀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丁毅之全力擲去。丁毅之急忙側身一躲,那腰刀擦著他左肋飛過,釘進了他胯下黃馬的腦袋,那馬哀鳴一聲便倒。丁毅之立即跳起,雙腳落在另一匹馬的馬背上,尚未站穩,左手一甩,一道銀光激射而出。司熠辰辨得那是一柄飛刀,雙腿夾緊馬腹,正要仰身躲過,忽聽那刀身中「叮」的一聲輕響,心中剛道了一聲「不好!」,面前一柄飛刀已經分開來,化作兩柄,一取左上,一取右下,徑撲司熠辰面門。
這是一招極為兇險的暗器手法,把兩柄薄薄的飛刀並在一起射出,看上去好似只有一柄,但若在發刀時手指輕輕一搓,雙刀互撞,便會在半途中分錯開來,令人猝不及防。這其中道理說來淺易,但這「搓刀」的手法沒有上十年的苦練是萬萬不成的。若是分得早了,攻敵不備的效果自然不大,若是分得晚了,兩柄刀又和一柄刀一樣了。最佳距離,是在敵人面前兩尺之處雙刀分離,即便對手反應奇速,終究也是躲得了第一刀,躲不了第二刀。暗器的原理和技巧並非什麼不傳之秘,就算說出來也沒人能學得會,其中的功夫和能耐全在一雙手上。
生死關頭,司熠辰猝發猛力,雙腿一併一絞!他本是極好的武功底子,此刻瞬間爆發,力道剎那間增加了十倍有餘,他座下一匹白馬悲嘶一聲,竟活活被司熠辰夾死了!那馬死後,屍體依然受力,向旁邊傾側著倒去,恰好避過了飛刀,司熠辰這才躲過了一場開顱之禍。饒是如此,他右邊眉毛上方還是被刀鋒堪堪掠過,開了一道細長的血口子。
丁毅之矯立馬背,俯視著雜穢的戰場和紛亂的追兵,哈哈大笑著遠去。晨風飄揚起他的衣襟和長發,曙光中猶若仙人下凡。司熠辰臉色發黑,縱身跳上另一匹棗紅馬追來。他手下的槍騎兵縱聲呼喝,卯足了勁兒追來。
這一撮槍騎兵約莫有五六十人,既然敢上馬,都是對自己的騎術極有信心的。事實上,他們也確實經過了精良的騎術訓練,即便是在戰場上也不弱於人,此刻發力追來,頓時如洪流一般將四人衝散了。張瀟本就在邊緣上,此刻被這樣一衝,距離張隨等人越發遠了。幾個人中間隔著的,都是身著輕甲、手持鐵槍、坐騎勁健、剛從血海中爬出來的精兵!
張隨面呈焦急,正要拍馬趕來,張瀟怕他出事,忙道:「我們不要一起,大家分開跑!」張隨一愣,趙巨炎道:「不錯,我們分開跑,天色已經亮了,他們不可能在城中分成幾隊驅馬追人的!」張隨一想,確實有理,轉眼再看張瀟,已經轉到遠處去了。
司熠辰剛要追去,忽然心中想起一事,對瞿英道:「瞿大人,我去追持劍那個傢伙,剩下三個交給你了!」說完不待回答,徑自拍馬追趕張瀟去了。瞿英折了清溪寶劍,兀自心痛不已,可眼下這情況,王金方已死,司熠辰遠去,樊瑞和孫令至今未回,場上能號令眾人的只有自己,只好強忍著對劉太僕說:「你快快調動工匠,將這裡宮牆和四周損壞的地方補好,地面也要好好打掃打掃。」劉太僕點頭如搗蒜,滿口諾諾,瞿英又低聲道:「封住他們的口!知道么?」翻身上馬,向張隨等人疾馳而來。
趙巨炎說的沒錯,只須遠遠逃開,皇城侍衛隊是不可能追來的。此夜數百人的皇城侍衛隊被他們三四個人來去如無人之境,這事若是傳了開去,皇家的臉面也就不用要了,因此這件事情是一定要被嚴格保密的。若是幾十個槍騎兵追人追到大街上,阻礙交通先不說,單是這件事就壓不住!他們只須下馬繞幾個圈子,到了鬧市區自然無事,就算有人暗中追查,也該是金領捕快出面,皇城侍衛隊是不能再動手的了。
瞿英是深知其中利害的,跟劉太僕交代完畢,縱馬衝到前面,叫道:「眾軍投槍!」槍騎兵們聽得號令,將手中鐵槍奮力擲出,如同羅網一般襲向張隨三人,力道比夜裡的箭雨還要大上幾分。張隨嘴角浮出一抹冷笑,抬劍正要抵禦,忽然斜刺里竄出一道人影。
這人包了一條大頭巾,身材不高,只有剛過六尺,因此一件布袍顯得甚是寬鬆。那人以極快的身法眨眼間衝到張隨馬前,轉過身去,雙臂運力,大袖高高鼓起,朝著來勢兇猛的槍雨一揮!
那在嗚嗚作響、力大勢沉的鐵槍如同撞上了無形的牆壁,在半空中一頓,紛紛跌落在地。沖在前面的一排騎兵均覺一道熱風撲面而來,如遭火炙,那座下的駿馬也受驚人立而起,不肯再前進一步。
這份運風如火的精純內力,除了坐日功哪還會有其他?張隨驚喜道:「前輩!」師公延回頭道:「下馬!」張隨、趙巨炎、丁毅之跳下馬背,跟師公延一起躥入旁邊的街巷。
遠處的一座鐘樓頂上,龍向縱聲喊道:「師大哥,後會有期!」隔了一霎,聽得師公延一聲回應「後會有期!」洪亮清澈,響遍了周遭所有的大街小巷,令人摸不清楚方位,這一剎天地間再也不聞其他。瞿英驚得回頭一望,龍向和梁綉兩道人影輕飄飄地在重重樓閣上一點一盪,不一會兒便消失了蹤跡。瞿英虎目電掃四周,見確實沒了張隨幾個人的影子,終於道:「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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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瀟被司熠辰一路緊追,絲毫不敢有所停留,只得拍馬繼續往北。司熠辰經過徹夜激斗,也透支了不少體力,可王命在身,職責所在,又兼著個人的面子和同僚的命案,卻是不得不追。兩人一前一後搶出城去,跟來的侍衛越來越少,出城五里,只有十多人了,十里之外,僅剩三五個,二十里往後,司熠辰也是孤身一人了,猶自窮追不捨。
忽然司熠辰跳下馬來,彎腰撈了幾顆小石子,緊趕幾步躍上馬背,將石子輪番打來。張瀟心中暗贊一聲:「好俊的『跳鞍趕馬』功夫!」隨手將古劍轉了個圈,將如電而來的石子一一撥落,調轉馬頭,向西跑去了。司熠辰用力並緊手掌,「嘩」地一下子削在馬後臀上,掌緣如刀刃一般,落手之處立刻鮮血淋漓。馬兒負痛,長嘶一聲,加速奔來。
兩人距離越趕越近,張瀟此刻卻因吃了不幹凈的馬料,腹中一陣陣抽痛,四肢發冷,眼前金星亂涌,額頭上直冒冷汗,腦袋暈暈沉沉,已經無力驅馬,暗暗打定主意:「等他靠近了,我一劍刺死他!」慢慢地將力量蓄集到右臂上,只待司熠辰到了身邊,立即一劍取他性命。
二人座下御馬都是精選的良駒,說話的功夫已經跑到了換鞍山的腳下。這座換鞍山前些日子裡被黃天馬、黃地駒兄弟兩人埋了數千斤的炸藥,山頭生生被削去了一截,周圍的山路地形也有不小的變化。張瀟不曉路徑,一任馬兒奔去,不知不覺轉上一條偏北的土路。那土路開始甚為狹窄,後來愈行愈是寬闊,看看到了一處地方,兩邊山峰如壁,內中雲氣繚繞,竟是一個谷口。司熠辰面上大是焦惶,叫道:「不要進去!那裡面進去不得!」張瀟正在莫名其妙,他座下的馬兒一溜煙地已經跑進谷里去了。回頭望望司熠辰,見他用力扯住馬鬃,那馬如人一般直立而起,前蹄騰在半空中踢騰了好幾下才重重落地。司熠辰止住了馬頭,不知為何再不追趕在谷口怔怔地看著張瀟遠去,埋沒在谷中的霧氣中。
王右丞詩云「青靄回望合,白雲入看無」,這是極為傳神的千古名句。剛才遠遠看去,谷中一片雲霧,進得谷中一看,那霧氣卻消失不見了。張瀟看看四周,又驚又奇:這山谷之中遍布各式各樣的花木,疏密有間,一看便是經過精心編排的。最奇的,是這些花木全部盛開,嬌艷可人。
北京再往北去,還是一片嚴寒,而且土地貧瘠,年年風沙,本不適合草木生長,即使有幾抹綠意,也都是惡竹、枯松、衰梅之屬,哪能如這谷中溫暖如春,百花齊放?張瀟如入仙境,仔細看路邊的花卉,如芍藥、牡丹之類只是少許,大部分都是自己認不出來的,其嬌美艷麗不可方物。百花開處,空氣中都瀰漫了淡淡的香氣。
這時四周無人,后無追兵,張瀟緊緊繃了好久的神經驟然鬆弛下來,長長出了一口氣。驀地眼前一黑,從馬背上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