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第1章楔子
明朝正德十六年,距離京城三十里的萬秋山凈通寺。
天剛微微亮,寺院里已經如同往日一般散布著眾僧詠頌經書的渾厚佛音,藉以祈福天下太平。而大方丈也照例跪在巨大恢宏的天鼎之前,等待著天鼎搖出今天份兒的「平安」簽。
一切都應該像以往一樣:歌舞升安,天下太平。
唯獨每日奉命前來取簽呈報於皇上的錦衣衛,時不時抬起脖子看看東升的日頭,略顯焦急。天已經微微亮,按平日里來說,自己現在早就該捧著今天的平安簽奔波在去見皇上的路上了。只見他略顯不安地在大雄寶殿門前走來走去。
門口拴著的良駒正在低頭吃草,似乎難得享受這種寧靜。不遠處的山崗上,兩名和尚打著哈欠順著樓梯攀爬而去,從方向看得出兩人是要去敲鐘報時。這讓門口的錦衣衛更加不安了。
「已經卯時了嗎……」錦衣衛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把目光轉向了大雄寶殿之內。
這可能是朝廷境內唯一一座沒有佛像的大雄寶殿。只是因為,裡面供奉著開朝皇帝所鑄造的巨大「天鼎」。
相傳,開國皇帝耗盡京城之內所有黃金,才打造出了這尊高達三丈有餘的三足巨鼎,而在正面鑲鑄著一尊三面觀音像:正面觀音手持經篋,右面觀音手持蓮花,左面觀音手持念珠,傳說隨著陰晴日夜、旱澇春秋的變幻,觀音也會展現出不同的表情,簡直栩栩如生,天神下凡。
由於是純金打造,即便在夜裡,這尊神鼎也會散發出微微的佛光。
這尊天鼎並不是用來焚香的普通火器;當時的皇上請來了一位得道高僧,耗盡足足十年時間,用凈通寺門口的竹林一段一段砍成竹簡,然後再用沾了金粉的佛墨,一件一件寫上同樣的兩個字:「平安。」
沒有人知道這位傳說中的高僧到底寫了多少支簽子放進了天鼎之中;有人說,是一千支;也有人說,是一萬支。無論如何,這裡面的平安簽,似乎永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從天鼎被放進了平安簽的那天起,聖上正式賜此鼎名為「天」。歷朝皇帝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來這裡求籤。
高僧曾在開國皇帝面前取出來了第一支簽子:只見他仙風道骨,卻只要輕輕叩擊天鼎,整個三面觀音像就會發出轟鳴,震得天鼎之內的平安簽也搖動不已,繼而會從正面觀音像的手中,抖出來一支簽子。
高僧當時看了簽子,一臉驚恐,跪在皇帝面前,顫抖著呈上。
皇帝也迷惑不已,接過來一看,確實是平日里準備的竹簡;只不過,上面寫著的卻並非自己所籌備的「平安」二字……
而是金光閃閃的四個大字:「天下大吉。」
高僧跪在地上對著皇帝謝罪,坦言自己準備了不知多少平安簽,卻從未寫過「大吉」二字,這支簽子出現在天鼎之中,只能說是天意,是上天的冥冥之力所擬寫。看來大明江山,必定千秋萬代。
皇帝很滿意,隨即叩拜了天鼎,並且安排了全國上下的得道高僧,日夜在此詠頌經書,為朝廷祈福避禍。
說來也怪,那名高僧在天鼎鑄成之後就沒了音信;而從此以後,歷代皇帝每天第一件事都是派人來此求籤,且一般都是平安簽。而天下也確實太平。
只不過,當偶爾有諸如聖上得子、或者太子繼位一類的事情時,那枚平日里遍尋不到的「天下大吉」簽,一準兒會從觀音手中賜下,足可以見識到天鼎多靈,乃是舉國的神器,人人得而傳頌。
今天,就是這樣一個日子,所以門口的錦衣衛才會著急。皇上昨天剛剛得了皇子,龍顏大悅,特命錦衣衛領軍一大早來此護簽。按道理來說這是一份美差,得了大吉的簽子送承龍顏,賞錢自不必說,指不準自己嘴甜一點,趁著皇上一高興,順便加官進爵。可是今天偏不巧,簽子遲遲不出來。
莫不是……錦衣衛心中有不好的預感……莫不是,裡面的平安簽已經用完了?畢竟自己一直聽說天鼎裡面的平安簽乃是神賜,遠非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想到這裡,他不禁打了個冷戰,急急忙忙跑到了大雄寶殿門口,朝著裡面張望。裡面的大方丈,依舊在叩擊著天鼎,祈求著今天的簽子。
只不過今天,似乎連觀音大士塑像的表情也不似平常。
「今日似乎遲了些許……」錦衣衛礙於佩刀,是斷不可邁入佛堂聖殿之中的,所以只能在殿外陪著笑,小心翼翼地提醒著似乎還沒睡醒的老和尚:「大師,還請速速得辦……下官還要回去交差呢……萬一皇上醒了以後,察覺這平安簽要是還……不是,這大吉的簽子要是還沒有送到,咱們可能都不好交代啊……」
「慌什麼……」大方丈頭也不回,輕聲喝道:「施主,心誠則靈。」
隨著一句心誠則靈,天鼎如若往日一般渾厚而響,緊接著,終於有一枚簽子落入了觀音手中。
錦衣衛算是長出了一口氣,而心裏面則罵了面前的老和尚一萬句:該死的禿驢,凈他媽故弄玄虛嚇唬老子。
大方丈接過簽子,徑直走出來,遞給了錦衣衛:「施主,請拿去。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錦衣衛躬身抬手,接過了這根比命還重要的簽子,正準備像以往一樣速速拿錦綢包裹住;但是他無意間掃了一眼簽子,頓時失聲驚叫,而手裡的簽子也掉在了地上。
大方丈眉毛都立起來了:「施主!這可是天下吉兆,你竟敢如此冒犯!如若皇上知曉,你這可是殺頭的……」
錦衣衛慌亂之中連滾帶爬地撿起簽子,嘴唇已經是死屍一樣的慘白,一句話也不能多說,只能勉強抬著胳膊,顫抖著遞給老和尚。
大方丈疑惑幾分,還是抬手接過,匆匆一掃,轉眼間也是面如死灰:「這……這一定是有奸人所害,才……」
說著幾句話,大方丈已然語無倫次。
面前的簽子和以往的一樣,散發著陳年的墨香。只不過,上面的書法並不是以往的小豪,而是一種支離破碎的鬼畫符,清楚地拼湊成了兩個字:
「極凶。」
錦衣衛帶著哭腔,問大方丈,這可怎麼辦?要不要如實稟報皇上?這,皇上剛得了皇子你說不是「天下大吉」,來個平安簽也就算了。現在來這麼一出,要是龍顏大怒,你我的腦袋可是要搬家的啊……
大方丈緊咬著嘴唇,雙眼睜得死大死大,不可置信地盯著手裡的簽子……
奇了怪了……怎麼回事……大方丈現在徹底糊塗了。
昨天晚上,方丈剛剛得知皇上得了皇子的消息,自己就關了大殿之門,然後親自爬上天鼎,將簽子全部請出,然後放進去了百八十個早就準備好的「天下大吉」的簽子啊……即便自己老眼昏花,誤了那麼一兩個平安簽留在天鼎之內,但是卻萬萬不可能有這種「極凶」的荒誕簽子在裡面……
這是一個只能由凈通寺歷代大方丈才知曉的秘密。現今大方丈成為住持時,前代方丈才告訴了自己關於天鼎的蹊蹺:博龍顏一悅,靠的就是偷梁換柱。平日里,抽出平安簽后,一定要數著日子,抽空補一些簽子進去,防止哪天平安簽用完;如果真有什麼喜事,皇上覺得應該是天下大吉時,那就去大雄寶殿的暗房之中,裡面有早就準備好的一摞一摞的「天下大吉」的簽子以便替換天鼎之內的平安簽。
現今的大方丈已經這麼做過三次了;第一次是天子繼位,第二次是大將軍打敗東瀛倭寇凱旋而歸;第三次則是皇上不久前的一次大病初癒。
每一次都很順利,但是偏偏今天……
大方丈有點開始後悔了:是不是有人搗亂還不清楚,錯就錯在自己不該看也不看就把簽子交給了錦衣衛。如果是自己發現的,大不了息事寧人,悄悄重新抽個簽子也就罷了。現在可好,這件事已經見了光,可如何是好……
按道理來說,天鼎關乎著國家命脈,一天之內只可由任時的大方丈敲擊一次。這是死規矩,其他任何人膽敢擅自進入大雄寶殿,那可不僅僅是殺無赦,更是要誅九族的重罪。
表面上大雄寶殿周圍似乎無人看守,那都是為了避一避寺院內的佛氣;拋開每日都在寺院周圍鎮守的三千御林軍之外,寶殿四周十丈之外,有著一排排持刀守衛防守森嚴。如若是人,除了大方丈和每日來取簽的人之外,斷不可能有其他人進得去大雄寶殿的。
那麼,是妖?大方丈想到這裡,抬頭看著天鼎,搖搖頭。且不說這寺院之內法力渾厚的高僧不少,曾經確實有過千年古妖不知天高地厚,闖入大雄寶殿想要擄走天鼎;但是縱然有千年修為,那古妖碰到天鼎的一瞬間就被佛光吞噬,化為石像,周身上下被刻滿了上古的經文。
妖對天鼎是一點轍也沒有的……唔,倒也說不定是有妖怪來此,然後站在寶殿門口,扔了一根簽子進去?但是,之前大方丈也試過,隨便的簽子放進天鼎之內不出一刻就化作塵煙了,必須是開過光的佛物,才得以保留。妖怪的簽子肯定有著妖氣,天鼎怎可能沒有反應呢?
而且,一個妖冒這麼大的風險進入大雄寶殿,就為了扔進去一根簽子,然後看笑話嗎?想到這裡,大方丈也顧不得錦衣衛就在門口注目,自己三步並作兩步,踩著觀音托著玉凈瓶的手,翻身探視天鼎之內。
沒錯的,裡面借著燭光,可以清楚地看到,橫七豎八的都是自己昨天放進去的「天下大吉」的簽子。
見了鬼了……大方丈趴在天鼎之上,頭上的冷汗開始流下來。因為他意識到了,就算真的不知道什麼原因,裡面多了一這根「極凶」的簽子,但是為什麼就在今天,自己搖出來了呢?難道真不成,是天鼎顯靈了?
難道真的是……
錦衣衛在門口看著大方丈上躥下跳不明所以,以為高僧被嚇得走火入魔了,於是清清喉嚨,勉強喊道:「大師……」
「趕緊去稟報皇上。」大方丈終於開了口:「要出事,要出大事!」
己時,皇宮內。
宮裡的小太監們都嘖嘖稱奇:平日里,是見不到這麼多御林軍和錦衣衛的;昨日剛剛聽說皇上喜得龍子,今日里本來還期盼著賞錢,未曾想到賞銀沒見著,倒憑空多了這麼些個兵將。
「小皇子剛剛出生,倒也不怕沖了皇宮之內的和氣!」太監們忍不住牢騷幾句,但是被幾名帶刀侍衛瞪上一眼,就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了。
皇宮內,此時已經被御林軍從外團團圍住;各個出入口,都由錦衣衛重重把守;就連宮殿之頂,也蟄伏著二十多名大內密探。
而此時,皇帝正在太宮之內祭祖,予以慰告上蒼喜得龍子。靈牌所在的靈虛宮的四面牆壁上,鑲嵌著往日里所抽的平安簽。和門外近在咫尺的兵荒馬亂不同,這裡面依舊樂享太平。而今日跪在門口的不僅僅是負責傳簽的錦衣衛統領,還有當朝國師。兩人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只能捧著大凶的竹籤,被兩名大內密探緊緊按住跪在地上,抖得像篩糠一樣。
「傳旨。」皇帝在香爐里插上了手裡剛剛點燃的千年香,一股溫和平靜之意四散飄開:「凈通寺大方丈尸位素餐,賜凌遲。凈通寺眾僧護國不利,但念得彼日里詠頌經書有功,賜全屍。另,即刻選舉國內高僧入住凈通寺,接任方丈一職,為國祈福。」
外面有人得令,匆忙地跑了出去。國師聽完聖旨已經幾近昏倒,而地上跪著的錦衣衛統領好歹也是武將,若不是咬緊了牙關,恐怕此時已經要失禁了。
皇帝走了出來,輕描淡寫地接過竹籤,並沒有頃刻間龍顏大怒;相反,皇帝似乎還帶著幾分興趣。
「起來吧,與兩位愛卿無關。」皇帝說道。
兩人只是口稱罪該萬死,卻依舊沒有起來。
「大方丈殉死之前,可有什麼口信?」皇帝問道,轉身帶著竹簡走進了靈虛宮;雖然這不是一根平安簽,但是皇帝照例找了一個位置,放下了這根禍源。
「天地祥和……不似是天災人禍……」國師似乎找到了一線生機,匆忙說道:「大方丈之前已經入禪請神,說怕是有人要對皇上龍體不利。」
「那麼說,是刺客。」皇帝聳聳肩,不以為然:「怪不得整個京城的兵馬都被調過來了。」
說著,皇帝放眼遠眺:「滿城儘是精兵強將,如諾真有謀反之人,也如同螳臂當車……何以來大凶之兆……?況且,近幾年內,雖然天下歸心,但是東瀛、南苗、西蠻、北山,各個都有窺探中原之意,刺客之事雖未曾聲張,但也有過那麼幾次。只不過,每日只要取得平安簽,朕必會化險為夷、逢凶化吉。今日之事……」
說著,皇帝頓了頓。
只是,沒有人敢接這個話茬。
「罷了,諒你們也沒人敢說。」皇帝依舊一臉事不關己:「昨日得了皇子,今日天鼎就賜我大凶之兆,很難讓人覺得沒有關聯。你們一定有人猜測,昨日的皇子,就是凶兆之源……」
「這……」國師終於接住了話茬:「這無從說起啊……皇上乃是天子,天子所誕龍種,乃是我朝臣民所幸,保我江山可傳千秋萬代,實乃天下大吉……」
「啰里啰嗦的。」皇帝打斷了國師溜須拍馬,嚇得國師不再開口:「總之,你能保證,皇子和大凶之事無關嗎?」
國師思忖良久,只能跪在地上,不敢再有絲毫表態。
「傳旨。」皇帝拍了拍身上的香灰,看來是準備起駕回宮了:「昨日皇子,即刻投入永生井,不納入族譜;誕下皇子的嬪妃,剁為肉泥,做長善包子分送給貧苦百姓。另外……」皇上頓了頓,轉過身繼續吩咐道:「令御膳房準備點開胃的點心,朕有點餓了。」
皇宮之內,如同往日一般平靜,除了一兩聲不會被人聽到的慘叫之外,流水般的到了夜晚。似乎大凶之兆只是一個假象,今天又會是一個平安的日子。
今日本來是十五,月圓得如此好看。本來準備的賞月大會,也無疾而終。宵禁提前了不少,剛剛入夜就已經聽不到什麼喧嘩之聲,只有幾聲蟬鳴,不遠不近。
而皇帝此時並沒有入寢,依舊在書房裡批著奏摺。拋開近日裡國務繁忙以外,皇帝其實也很想親眼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刺客,能讓天鼎給出「大凶」這樣撼動大明江山根基的預示。
整個皇宮內燈火通明,能點起來的燈籠已經全部掛上了,加上月色正佳,整個京城之內簡直恍如白晝。
夜入三分,皇帝終於起身挪步走至書房門口;旁邊的太監急忙遞過茶盞。皇帝接過來抿了一口,抬頭看著月亮,不由得帶著幾分遺憾:「多好的月色,何來大凶之……」
梆子響了一聲,緊接著,有人嘶聲裂肺地高喊:「有刺客!」
「有刺客有刺客!」本來靜如死水的皇宮突然間人聲鼎沸,喝叫聲之中伴隨著各種兵刃出鞘的利響。書房裡去取外衣的太監連滾帶爬到了皇帝腳邊,驚慌不已:「聖上,有刺客,您還是……」
皇帝笑了笑,並未理會:「看不見的刀劍才有危險。既然已經發現了刺客,還有什麼擔心的?朕就是在想,這刺客到底是人是妖,竟然可以闖入宮中才被侍衛發現……」
平時口齒伶俐的太監卻沒有應聲附和;皇帝轉頭,發現太監已經丟了魂似得跌坐在地上,不禁皺眉:「朕不是說了嗎,有什麼擔心的,竟然失了體統……」
皇帝沒有說下去,因為發現太監似乎並沒有在聽自己說話;太監抬起手,指著外面——確切地說,是指著天空的方向。皇帝回身,抬頭望去……
月色真好啊。
正是因為明月當空,才能清楚地看到,有數個身影從天空之中不斷落下。同時,細細聆聽的話,能夠耳聞什麼東西摔在地上發出的悶響。
而守衛皇宮的禁軍,此時也已經方寸大亂。天空之中確實有人在落下來;一開始,幾個禁軍教頭還以為是有高手騰空而至,急忙喚來了大批的弓箭手嚴陣以待。看得出那些個在高空之中的傢伙起碼離地幾十丈,絕對是高手中的高手,大家不免緊張。奇怪的是,身影落在地上,就如同不會輕功的普通百姓一般,摔得四分五裂化為肉泥,而這一幕不斷重複,一時間皇宮之內墜落的屍體比比皆是。
幾個教頭顧不得管那麼多,一馬當先沖了上去,卻又被一陣惡臭頂了回來。細細望去,這才發現,那些個跌落的所謂「刺客」,死因似乎並不是高空墜落,而是……
在跌落之前,這些所謂的刺客,已經是屍體了。
這些屍體腐爛不堪爬滿了蛆蟲,骨肉幾乎已經被啃噬殆盡,看來就像是已經埋掉數年,最近才被人挖出來一樣令人作嘔。特有的屍臭越發濃厚,彷彿要遮天蔽月一樣,在皇宮之中久久不肯散去。
這並不是幻覺,月亮似乎真的在消失。
埋伏的弓箭手鎖定了目標;不,準確地說,是鎖定了目標的方向:敵人必在半空——舉眉,上箭,挽弓——然後一個個又由於驚訝與恐懼,緩緩鬆了弓弦,做不得半點聲響。
越來越多的屍體落下,越來越多的人抬頭,而本來人聲鼎沸的皇宮,卻越來越安靜。
半空之中,憑空里懸一柄巨大的黑影,正在緩緩落下。是的,乍看起來,這柄天空落下之物好似一根棍子;唯一的不同在於,借著月光細看之後就會發現,這根如同月亮般粗細的棍子,是由無數腐屍密密麻麻交錯、纏繞而成型,看起來格外瘮人……
簡直就像是一根爬滿了螞蟻的糖棍。
而三三兩兩墜落的屍體,就如同夏日裡滴落的雨水一般,點點滴滴的將整個世界的不詳傾瀉而下,令人覺得每次呼吸吐納恍如寒冬,不寒而慄。
皇宮之內已經鴉雀無聲。
「來人,護駕!」皇帝大聲喝道,本能覺得這絕不能是一般刺客。
然而,雖然這一聲斷喝在皇宮內盤旋迴盪,卻沒有任何一個人響應。因為所有人都清楚的聽到了一聲非常、非常輕的笑聲;一個如同在每個人耳邊訴說著噩夢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
就是這麼輕的一聲冷笑,已經讓所有人被一股煞氣死死扼住喉嚨,又彷彿身體上的每一根骨頭都被碾盤細緻的磨碎,連分毫都動彈不得。
彷彿是為了襯托和響應這聲異笑,屍棍和地面上那些本該死去的屍體,一起顫抖著發出了巨大的悲鳴——似乎是在訴說自己的痛苦,又或者是痛訴自己的不甘……
而更多的,更像是對於剛才那聲冷笑的無盡恐懼。
伴隨著這聲陰笑,一個蹲伏的煞影出現在了斜掛著的屍棍頂端;那身影似人非人,似鬼非鬼,而且像是嘲弄著眾人一般,一隻爪子在不斷地抓癢。眾人抬眼望去,並看不清這大膽的刺客到底是何人;只不過,煞影之下卻有一雙血紅血紅的眼睛,掃視著大地,令那些放肆的張望之人,沒了繼續抬頭的力氣。
皇帝和其對視不過彈指之間也不由得冷汗直流,不禁接連後退幾步;若不是身後的太監急忙扶住,險些跌倒。
「朕……」皇帝想說什麼,但是第一句話卻卡住了喉嚨,清了清嗓子才重新喝道:「朕乃當朝天子!來者何人!!竟然在此放肆!!!」
「區區一個天子……」屍棍上的煞影緩緩搭了腔,語氣之中,充滿了不屑。緊接著,屍棍橫著飛起——不,不是飛起,而是被那個煞影抬手掄了起來——「吾乃……」
屍棍筆直地落下,光是劃破的風聲就足以媲美天崩地裂。
只是短短一瞬。
從皇宮南城門開始,半個皇宮在眨眼間轟落得無影無蹤,剩下的只有斷壁殘垣;待到塵埃落定,眾人才看清,那柄屍棍,筆直地切開了皇宮。哀嚎之聲終於開始此起彼伏,不少人已經被砸得四分五裂,其他可動之人,已經失去了全部戰意,哭喊著四散逃離。皇帝終於站立不住,跌坐在地。
更恐怖的是,明明有人已經被砸得失去了半幅血肉之軀,卻彷彿仍沒有辦法死去。只見骨肉迸飛后的那些肉塊,似乎被什麼吸引著一般,緩慢而又平靜地挪動著自己殘存的身體,朝著那根劈開了整個皇宮的屍棍,固執地前進。而屍棍上那些不完整的腐屍,紛紛緩緩抬起手,拉扯著新的死者,將他們容進了屍棍之中。
「傳人,傳……」皇帝顫抖著喊道,回頭望去,身邊的太監應該是被飛石崩到,只剩下了半個腦袋,單目圓睜,好像是來不及反應自己是如何喪了性命。但是,聽到了皇上的昭命,太監的身體還是動了一下,繼而慢慢爬了起來,一步一步,任憑腦漿從自己被削去的半個腦袋裡傾流而出。
遺憾的是,他似乎聽到的並不是皇帝的聲音。
血水濺落在地上,但是太監似乎沒有感覺,只是朝著不遠處的屍棍麻木前行。每一步雖然只有短短一刻,這副肉身都會比上一刻更加腐爛,彷彿已經過了十年、二十年一樣;直到走到了屍棍之前,身上不再有一塊好肉,也不再有一滴鮮血。而這具屍體,彷彿終於心滿意足,自顧自爬上了屍棍,和別的屍體纏繞在一起。
天上的煞影心滿意足,伸出爪子——新的屍棍像是有了生命,霎時間拔地而起,掀翻了差不多整個皇宮,自己飛回到了煞影手中。
皇帝明白此時已經回天乏術,只得閉上眼睛,等待刺客落下殺招。
只是良久,都沒有動靜。當皇帝再次聽到腳步聲接近時,他睜開眼。外圍的御林軍已經衝進了皇宮,領頭的將領並不知曉剛才發生過什麼,只是看著已經是一片廢墟的宮殿嗔目結舌。
「皇上!皇上!」幾名御林軍好不容易找到了被砸垮了半面的御書房,看到了在地上的皇帝,想認又不敢認。
畢竟,皇帝此刻已然滿頭白髮。
同一時間,凈通寺的天鼎,悄然地裂開了一道裂縫。
皇宮近乎百里之內,所有熟睡的百姓都在半夜被一聲巨響所驚醒,然後紛紛感覺到了一陣地動山搖。
第二天,有人謠傳說,昨夜裡有人叛亂,大軍燒了半個皇宮。
也有人說,怎麼可能,昨夜的巨響乃是南山崩塌所致。
還有人說,嗨,瞎扯,明明是神機營的炮仗而已,不值一提。
只不過,沒有人說出來昨夜所做的共同的夢。
在所有人的夢中,都有一副猙獰的嘴臉,伴隨著那聲毀天滅地的巨響,清清楚楚的說出了六個字:「吾乃……齊天大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