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紅錢(上)
第2章紅錢(上)
明朝正德二十一年,春,未時三刻,京城。
天色就這麼陰沉了半月有餘,卻始終見不到一絲雨水。戶部門口三十步之外的望春茶樓的門板剛剛被夥計揭開,手裡拿著一塊乾巴巴的抹布,似有似無地擦拭著上面的塵土,應付著差事。抬眼望去,街邊別說是客人,連個人影都沒有;照這麼下去,茶樓非得關門不可……一想到家裡還有老母需要贍養,夥計心裡就覺得憋上了一把火。
夥計好容易擦完了門板,遠遠就聽到了馬蹄聲。幾匹高頭大馬馱著幾位官爺,耀武揚威地從大街正中穿堂而過,揚起了一路塵土。夥計一邊怯怯地退到了屋檐下面,一邊苦了臉嘟囔了幾句髒話:「剛才的活兒算是白乾了……」
倒是那個一直露宿在茶樓街邊髒兮兮的傻子絲毫沒有受到馬蹄聲的驚擾,照舊鼾聲如雷,哈喇子已經流到了台階上。似乎這天災與他毫無關係,每天醒了之後只要去扒拉扒拉泔水,入夜以後倒頭一躺,這日子便過去了。夥計忍不住踹了一腳那傻子,將他踢到了街上;傻子在地上滾了幾滾,嘴裡只能發出幾句「嗚啊嗚啊」的嗓音,沒多久便定了神,轉頭開始抓自己身上的虱子解悶;夥計看了看剛才過去的幾個官爺並沒在意這邊的事端,趕緊張嘴出聲罵了幾句那個傻子,算是解了恨。罵完后,夥計心疼地拍打了幾下自己的鞋底,生怕被那傻子滿身的泥垢弄髒,萬一在店裡面踩出來烏漆麻黑的腳印兒,著實不好跟老闆交代。
這已經是連續第三年大旱逢世,市面上的生意都不好做;莫說這茶樓的生意眼瞅著要泡湯,就連幾家名震京城的青樓,都快供不起姑娘們洗澡了。
不過,對於戶部尚書來說,大旱並不是什麼問題;畢竟皇上天恩浩蕩,院子里已經挖出了三口甜水井。真正能算得上問題的,應該是現在站在戶部門口的那幾個錦衣衛吧……
戶部尚書接到通秉之後,足足耽擱了半個時辰才出來見過了幾位錦衣衛——聽門童套來的話,他們並不是來宣讀聖旨的。既然不是皇上的事兒,那戶部尚書怎麼也得擺一擺身為命官的架子才是。
幾隻朝廷養下來的鷹犬而已……
起身,養胃,賞花,更衣。待到下人第三次來通報,戶部尚書這才擺出一副剛剛午睡完的模樣,進了自己的廳堂會客。落座之後,戶部尚書抬起眼皮,瞅了瞅跪在門外的幾名錦衣衛,略略抬手,算是免了禮數。
「幾位同僚,到此有何貴幹啊?」戶部尚書一邊品著管家剛剛從對麵茶樓拎回來的好茶,一邊張嘴問道。管家貓著腰,使了個眼色詢問自己的主子。尚書擺擺手,表示不用對這幾個人看茶。管家這才站到了一邊,換上了高高在上的神色。
外面的幾人起身,排開站好。為首的一人站在大堂門口,穿戴與旁人略有不同:除了戴著斗笠遮住了眼睛之外,腰間隱約可見一串玉珠懸著的桃木令牌,上書一個「伍」字。抬起頭細看,這人身架略微纖細,怎麼看也不像是習武之人;倒是臉上橫著三道整齊的傷疤平添了幾分素殺之感,笑起來卻也帶著暖意。
「錦衣衛『二十八宿』的老五……」管家瞅到了腰牌,低聲朝著尚書提醒道。尚書這才勉強抬了抬下巴,隨即發出了一聲足夠外面這些人聽到的冷笑。
這群匹夫又來要銀子嗎……真是的,雖說錦衣衛這幾年越來越得到皇上的重用,而又在其中選出了二十八個號稱可以以一敵百的高手賜了「二十八宿」的名號,但是說到底……
匹夫就是匹夫。
「原來是伍太醫啊……」尚書又品了一口茶,不急不緩:「您從太醫院調職之後,還是第一次見到您呢。看來,你們錦衣衛忙啊……」
這幾年內,皇上似乎越發倚重於錦衣衛,從朝廷各個部門之中挑選了不少好手一併納入了錦衣衛之中,不少人也分享到了二十八宿這名號的殊榮。表面上錦衣衛可謂是高手雲集,但是私底下,大家都知道皇上算是瞎了眼:連太醫、太監都能入選錦衣衛,看來錦衣衛的頭頭銀子沒少收啊。
「尚書大人過譽了。」伍太醫緩緩鞠躬,似乎聽出了尚書語氣中的挖苦:「朝廷正在用人之際,自然是忙一些的。」
「那麼,伍太醫到此,到底有何貴幹?」尚書懶得與這種下人鬥嘴,開門見山。
伍太醫雙手抱拳:「尚書大人,年前稅賦所收銀兩已全部納入國庫,我等是來通報此事。」
聽到這裡,戶部尚書略有驚疑,張嘴問道:「皇上前日里已經著人來報了,還賜了賞旨,不知幾位今天是……」
「哦,今日之事和聖上無關……我等是奉了錦衣衛的密報,有些事情想詢問一下尚書大人。」伍太醫繼續說道,解釋著自己的來意。
聽到這裡,戶部尚書卻沒有答話,只是坐直了身子,舌頭在嘴裡面蠕了蠕,隨即吐了一片茶葉在地上,轉頭對管家說道:「人都死絕了嗎?這茶泡得不好也就不說了,連咱們戶部分內的事情都讓外人通秉,怎麼著,戶部養的都是飯桶嗎?」
「你們是何身份,也配來找我家老爺問話?」管家自然是明白了主子的意思,一張口便咄咄逼人。
「尚書大人,可知道民間這兩年流傳的紅錢為何物?」伍太醫抬起頭,略微掀開了自己的斗笠,嘴角的笑意越發明顯。
管家愣住,轉頭看著尚書。尚書依舊沒有抬起眼皮的打算,淡淡回了一句:「略有耳聞。」
伍太醫並不著急,只是在懷裡摸索幾下,隨即掏出了三枚銅錢,朝著大堂拋了過去。幾枚銅幣稀稀拉拉落在地上;這銅幣表面看起來並無異常,但是每一枚,都有一面被塗上了血色。
「大膽!」管家喝道:「竟敢在戶部放肆!」
「大人。」那老五彎腰作揖,似乎並沒有收斂的意思:「近年來,我大明屢遭天災,妖變四生,民間疾苦不堪,餓殍遍野,莫說給朝廷繳納的稅賦了,就連活下去都要靠幾分運氣;後來,有幾個聰明人便打起了這銅錢的主意。說來也簡單,只要拿一枚銅錢,用牲畜的血染紅一面,然後找人擲一擲銅幣即可。他們一共印了九九八十一枚這種銅錢分送於全國各地,而且管這紅錢,叫『天意』。聽說,這銅幣擲出了黃面還好,一旦擲出血面,那……」
「荒謬!」尚書忍無可忍,拍了案幾:「我大明江山受上天眷顧,千秋萬代,加上吾皇英明神武,每日都有凈通寺的平安簽詔告太平!爾等在這裡口舌是非,簡直是大不逆之罪!來人啊!都給我押下去!待我稟報了皇上,看不誅你九族!」
隨著尚書的一聲怒吼,腳步聲漸漸在四周響起。不消一刻,護院的親兵已經帶著兵器,包住了中間的錦衣衛。
「只是聽說……」那老五對著面前的劍拔弩張依舊不急不躁,繼續說著剛才的事情:「一旦銅幣出了血面,便任由其餓死不算,屍首還要被其他人果腹……如此一來,即便人吃人,也是天意。天意這個東西很有意思,就跟每天的『平安簽』一樣,老百姓是信的。所以呢,有了紅錢以後,就不是朝廷逼死了人,而是天意逼死了人,老百姓就怪不著咱們了。皇上也說,這個辦法不錯,既沒有激發民變,稅賦也收得上來……戶部想出了這麼好的主意,也算是有功。只是……」
老五搔了搔頭,嘀咕了一句,似乎有了什麼難言之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