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當她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我覺得這麼多年來最好的朋友也棄我而去了,她站入了另一個陣營,她理解那個人的苦難和深淵。而我,什麼都沒有。
有一段時間,我總會反反覆復地做一些奇怪的夢,有巍峨險峻的高山,也有深不可測的大海,我夢見自己在大山深處拚命地奔跑,天是昏暗的、模糊的,地是崎嶇的,草木叢生。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拚命地奔跑,夢裡的世界總是沒有源頭,可能是被餓狼追,也可能是其他的什麼生物,而我不顧一切地往前跑,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然後,我就看見了大海。
總是這樣,我知道這屬於地理常識,地殼運動造就了山與大海之間的相互轉換。可是,它們為什麼要出現在我的夢裡?我不知道。
我最終都沒能跑出那片深山和大海,我總會在夢魘中死去,或是跌入山谷,或是墜入大海,然後我總能感覺到身體里發出細碎的聲響,我總會在那種支離破碎的聲音里醒來,氣喘吁吁,我摸了一把額頭,都是汗水。
湘湘總算回來了。
我曾經那麼討厭她在我的屋子裡肆意妄為,我甚至想把她趕回學校去,但是她不在的這段時間裡,我開始有些期待她回來了。不管她是吃完我塞在冰箱里的零食,還是在客廳里發出大驚小怪的尖叫聲,我都有些期待了。
如今,她正待在另一個卧室里,雖然屋子裡沒有一點聲音,但是卻一點都不空曠,我甚至覺得屋子裡是飽滿的,至少在這個偌大的屋子裡,還有一個人在陪著我。
她是和張凱一起回來的,這就是做學生和做老師的好處,假期永遠比我們要長很多。張凱把她送到了我家裡——我覺得她是故意讓張凱知道我住在哪裡,有那麼一秒,我甚至覺得她一點兒都不簡單,甚至居心叵測。
但是,不管怎麼說,她都是我妹妹。可能她已經不記得了,她是跟著我一起長大的。我見證了這個神奇的生命的誕生,儘管那一年我只有六歲。那時,我媽媽煮了好多雞蛋,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多雞蛋,她一邊將煮熟的雞蛋扔進紫紅色的水盆里,一邊快速地撈出來,就這樣,廚房裡的雞蛋分成了兩派,一派是即將萬劫不復,另一派則是鳳凰涅槃。
我剝了個雞蛋,吃了很小的一口,我問媽媽:「你為什麼要煮這麼多雞蛋啊?我吃一個就夠了。」
她笑著捏了一下我的臉,她的手濕濕的,「這不是給你吃的,是給妹妹吃的。」
「誰是妹妹?」
「就是你姑媽的寶寶。」
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媽媽,妹妹怎麼這麼能吃啊?」
然後,一屋子裡的人都笑了。
後來,我才知道那些雞蛋不是被妹妹吃掉了,而是分給了很多人。我媽媽鄭重地將這些「禮物」分給醫院裡的人,那些人里有穿著白大褂的,也有穿著條紋衣服的,我媽媽樂呵呵地將雞蛋塞到他們手裡。媽媽的手上是和紅雞蛋一樣的紅,她穿梭在那群人中,笑靨如花,那時候我才意識到,原來有一個妹妹是一件很高興的事情。可是,為什麼我的姑父卻一點笑容都沒有?
那個略胖的男人蹲在醫院的走廊里,他的神情很奇怪,這讓我覺得害怕。於是,我躲在爸爸的身後,緊緊地攥著他的手不肯動,而我爸爸卻一個勁地把我往外推,「程晨,喊姑父。」
我怯生生地搖頭,我不喜歡他,我喜歡我姑媽。
他也不看我,遞給我爸一根煙,我爸沒有接——他不吸煙的。
「生之前,我們還專門找人照了B超,說是個男孩的,怎麼生下來卻是個閨女?」他有些喃喃自語。
「閨女怎麼了?」我媽媽已經將雞蛋派送完了,她又拿那紅色的手摸我的頭髮,「男孩女孩都一樣。」
姑父垂下了頭,他不再說什麼,臉上依然沒有笑意。
妹妹的到來,成了一家人的狂歡——當然,除了姑父以外,或者在某種關係上來看,他本來就不屬於我們這一家人。後來我見到了妹妹,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臉蛋透著肉紅色,這讓我覺得很害怕,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神奇的「生物」——姑且就叫作「生物」吧。我不停地往後躲,我好怕她突然睜開眼睛咬我一口。
但是,她沒有。她安靜地睡著,她甚至不知道有這麼一群人在圍著她,她在這個世界里置身事外,仿若無人。
很多年後的今天,她依然如此。
比如現在。
她睡意惺忪地穿著睡衣從卧室里走出來,神志不清地去洗手間,然後關上門,她甚至都沒有發覺我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我能感覺到她在躲著我,我知道她已經後悔對我說那件事情了。
很快,她從衛生間走了出來,路過我身邊的時候,她說:「我想搬回學校去住了。」
「為什麼?」
她也不看我,只顧著揉眼睛,好像是真的沒有睡醒一樣,「反正每年都要交住宿費,不住也浪費。」
老天,她竟然開始心疼錢了。她去年冬天讓我給她刷卡買那件大衣的時候怎麼沒有心疼一下我的錢呢?「學校的宿舍很擠的。」
「我知道。」她說,「我去看過的,也還好。」
「好吧。」我抬起頭,看著她,「如果你真的想搬回去的話,下周末的時候,我請白楊一起來幫你搬,你東西那麼多,自己肯定是沒法搬的。」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但是很快就黯淡下去了,她又披上了成熟的偽裝,故作輕鬆地說:「其實也沒有多少東西,我多跑幾趟也就搬完了,不用麻煩你們了。」
她說得很客氣,好像我和她一點兒關係都沒有。然後,她就轉過了身子,輕輕地合上了門,屋子重新歸於寂靜,這種寂靜感總讓我覺得空曠和壓抑。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站了起來。窗外霧靄茫茫,快速發展起來的城市總會犧牲點什麼,好像財富的積累必須要付出某個重大的代價一樣,利欲熏心之後,人與自然也就只剩下口號的和諧了。
李淑媛沒有出門,她待在屋子裡給自己煲湯,紅棗銀耳湯。我不知道她是對自己好,還是對肚子里的那個孩子好,反正,如今的她像只溫順的小綿羊。她給我端來了一碗湯,「程晨,你嘗嘗我的手藝怎麼樣?」
我可沒有心思喝湯。我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李淑媛,你真的想明白了?」
「有什麼想不明白的。」她嬉皮一笑,「這是一件好事情,他結婚這麼久了,那個女人都沒能懷上他的孩子。」她甚至有些驕傲地看著我。
每當這個時候,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就像上次,她在我家裡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半天沒有說出話來的樣子。
真的,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卻滿臉幸福地看著我說,「我就要做媽媽了,程晨,你就是我孩子的乾媽。」
然後我才後知後覺地回過神來,「你打算生下來?」
「當然。」她說,「但是,我現在好擔心。過年的時候我們還一起喝過酒,不知道這對寶寶會不會有影響?」
她開始稱呼肚子里的那個尚未成形的嬰兒叫「寶寶」了。
「他知道了?」
「當然。」她幸福地笑了起來,「我們一起去醫院做的檢查,他不可能不知道。」
「那他怎麼說?」
「他當然站在我這邊,他又不喜歡他老婆。」
「那他會跟她離婚,然後跟你在一起嗎?」
「不用,我不需要他這麼做。當然,如果他真的這麼做,那就再好不過了。可我不會逼著他這麼做,我愛他,我不想讓他為難。我知道他會站在我身邊,會是我孩子的父親,這個孩子會徹底將我和他連接在一起,這就夠了。」她停頓了一下,看著我說,「說真的,程晨,我有些理解耿璐了。我知道提起這個人,你肯定不會舒服,但是,我現在特別能理解她的想法。」
我來回地搓著手,我並不冷,我只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這種感覺很奇怪。當她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我覺得這麼多年來最好的朋友也棄我而去了,她站入了另一個陣營,她理解那個人的苦難和深淵。而我,什麼都沒有。
不過,這是遲早的事情,我知道。
她開始撫摸自己微微凸起的肚子——這將會成為我們打破沉默的最好的方式,「寶寶,聽得見媽媽的聲音嗎?你乾媽也在這裡。很快,你就會看見我們,還有你舅舅,對,你舅舅。」她抬起頭來,困惑地看著我,「糟糕,程晨,萬一你和我哥哥結婚了,那我的寶寶是該喊你舅媽還是乾媽啊?」
陽光穿透了茫茫霧靄,一束光剛好打在她的身上,她就這麼旁若無人地躺在那片光暈里,安靜地撫摸著肚子,好像是真的在撫摸那條生命一樣。
沒多久,她便睡著了。
她現在很嗜睡,跟一個嬰兒一樣。她睡覺的樣子很安詳,均勻地呼吸,臉上是恬靜的笑。我們住在一起四年,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認真地打量過她睡覺時的樣子,她烏黑的秀髮里夾雜著幾根清晰可見的白髮,她已經開始老了。
我知道,我也一樣。
其實這是一件相當悲哀的事情,很多人——尤其是女生,還沒來得及綻放,便已經凋零。
我輕輕地退出了她的房間,躡手躡腳地關上了門,就像上大學的時候因為回宿舍太晚而怕驚擾熟睡的室友一樣。就在我關上門的前一秒,她迷糊地睜開了眼睛,困意十足地問我:「程晨,你要回去嗎?」
但是,很快,她又迷糊地睡了過去,卧室里響起輕微的鼾聲。
然後,我輕輕地合上了門。
門鈴就是這個時候響了。
我有些驚慌失措地跑去開門,生怕這突如其來的門鈴聲會擾了她的好夢。我手忙腳亂地拉開了門,緊接著我看見了一直討厭的那個人,王東明。
很顯然,我們都很意外,這樣突如其來的狹路相逢總會讓人大腦短路幾秒鐘,他的金絲眼鏡折射出一道光,非常微妙地刺疼了我的眼睛。然後,我聽見他僵硬的聲音,「我來找李淑媛,她在家嗎?」
「她睡了。」我擋在門口,不願意移動一步,很好,他徹底被我擋在了門外。
「她怎麼了?是不是不太舒服?我能進去看看嗎?」
「還是別了,你會吵醒她的,她剛剛躺下。」
「那我能進去嗎?我可以等她醒來嗎?」
我當然沒有辦法拒絕他,這不是我的屋子,我沒有道理跟他鬧騰,而且我也害怕——當然不是害怕王東明,而是怕吵醒李淑媛,我開始有些擔心她了。
就這樣,我側了側身子,騰出一個足夠他走進屋子的空間。他提著一兜子水果,十分嫻熟地將那提水果放進了冰箱里,然後收拾桌子上的殘羹剩飯——看得出來,他對這裡的一切已經輕車熟路了,跟他比較起來,我或許才是真正的客人。
果然,他拿出了主人的語氣跟我說話,「屋子裡有點亂,你別嫌棄,隨便坐,要吃點水果嗎?」
他很小聲地說話,他知道李淑媛睡著了。
我搖了搖頭,我用不著跟他客氣,我們之間本來就沒有什麼話說,我不喜歡他,他肯定也不會喜歡我,我曾經在食堂里,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打過他一巴掌,他不可能忘記。於是,我拿起了我的包,我可不想跟他待在一起,多待一秒我都覺得不舒服。
可是他卻叫住了我,小心翼翼地詢問我,「程晨,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