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多情成恨
第59章多情成恨
執手分道去,各各還家門。生人作死別,恨恨那可論?
夜幕降臨。笙平奉命去請曹誦,卻遇見曹誦迎面而來,手裡還拎著玉安喜歡的水果和點心。輕推房門請他進屋后,笙平依照玉安的吩咐在外面候著。曹誦看到玉安身穿青蓮花紋衣裳,略施粉黛,眉眼間卻神采奕奕,更有甚者,她的眼裡竟然透著一絲溫柔。
沒想到竟然如此靈驗。他心中暗喜,將手中的糕點放在桌上,在玉安的對面坐下了。正當他笑意盈盈地要說話,玉安不慌不忙地揭開絲綢,那隻盛湯的湯盅便呈現在眼前。
曹誦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了,「公主,這是……」
「該是我問你才對吧?」玉安冷笑,「駙馬若恨我,給我一封休書便好,何必出手傷我性命?」
曹誦像是聽了個離奇的笑話,「你在說什麼?我怎麼可能想要你死?我對你的心就連神仙也不會懷疑,又怎麼會害你?」
玉安舉起那根銀針,漆黑的針頭觸目驚心。
曹誦難以置信地搖著頭,「不!不!我在湯里下的是能令你回心轉意的葯,為什麼會被銀針試出來?」
他的表情並不像在撒謊。玉安不禁起了疑心,「你剛才說,你在我的湯里下了什麼葯?」
曹誦狐疑地看著那湯盅和銀針,更加確定地說:「前些天我遇到一位道長,聽說你我感情不和,便給了我一個藥方,說是按藥方服用,我們的關係便會好轉。起初我也不信,但多方打聽確實無害,才帶了回來。」
玉安輕哼一聲,「那這盅中毒藥又如何解釋?」
「我不需要解釋,因為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曹誦雙手撐在桌上,俯視著玉安,搐動的嘴角掛著屈辱的笑,「玉安,告訴我,你究竟是在懷疑我,還是在陷害我?」
玉安抬眼看他,「你以為我在跟你開玩笑嗎?」
曹誦的臉色似漸漸變得絕望。繞到她的跟前,他伸手抓她,她渾身一抖便立刻躲開了。不過這回曹誦沒有跟上來,只是轉過身盯著那盅毒藥湯,哈哈大笑起來,「玉安,你知道我剛剛聽笙平說你請我來的時候我多麼高興嗎?我以為這是你接納我的第一步。這些個不與你見面的日日夜夜,我的心每天都忍受著煎熬與折磨,我終日借酒澆愁,因為酒醉后才是我最幸福的時刻,因為我可以在夢裡見到你!沒想到我一片真心,你竟然設置好了這麼一個局來等著我!」
「我並沒有設局害你。不過這並不重要,因為現在鐵證如山,即使我信你,別人也未必相信。」
曹誦的目光因絕望而變得陰冷,「你的意思是我百口莫辯了?」
玉安點頭道:「我們和離吧!一紙休書,從此恩怨了結。否則不但你會被治罪,甚至連整個曹家都脫不了干係。」
曹誦緊盯著她的臉龐,嘴角露出一絲嘲弄的笑,「玉安,你真的很絕情。」
玉安不答他,起身從匣子里取出她早已備好的休書和筆墨,遞到曹誦的面前。
曹誦拾著那封休書,大聲念道:「玉安公主驕矜妒忌,不事舅姑,暴躁奢靡……從此前緣盡斷,各赴前程……你真的準備好了一切。」念完后,他一邊向她走近,一邊將那封休書撕得粉碎,「你寧可把自己說得如此不堪也要擺脫我嗎?我就讓你那麼厭惡嗎?我說過,我不會休了你,我寧死也不會休了你!這一生,你都是我的妻!」
「很快便不再是了。」玉安嘴角一彎,「曹誦,我絕對不是說著玩的!我們不能再一起困死在這裡,今日必須有個了斷!」
曹誦再次逼近她,卻在離她三步之遙處停下了。他端起那個湯盅,端詳一番后,嘴角露出一絲嘲弄的笑,「好,是該有個了斷了!你不是說我用毒藥害你嗎?那就讓這杯毒藥毒蝕我的靈魂和我的心,除卻我們此生此世糾纏的債吧!」
未及玉安反應過來,他已經舉起湯盅一飲而盡。湯盅在地上摔得粉碎,而玉安也一時間驚呆了。
「笙平!快傳醫官!」玉安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沖著門外喊道。
「不用傳醫官了……」曹誦的嘴角滑過一絲勝利的微笑。他的胸口開始灼燒,五臟六腑已經翻江倒海地疼痛起來。鹹鹹的鮮血開始從嘴角流淌出來的時候,他終於意識到盅中之毒正是毒中之王的砒霜。他的臉開始抽搐,呼吸變得困難,渾身瑟瑟發抖。搖搖欲墜之際,玉安一把扶住了他,他便就此沉沉地跌落在了她的懷中。
此刻,他終於感受到了她的體溫,她的目光也終於只注視他一人,曹誦的嘴角露出一絲幸福的笑。「玉安……玉安……」他顫抖地伸出手去,玉安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不要查……我欠下的債太多……我死了……就讓一切冤孽都煙消雲散……」曹誦緊緊地抓住她的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我答應你。」玉安試圖扶他起身,「你撐住,醫官就快來了!」
曹誦蒼白一笑,搖了搖頭。在喝下這杯毒藥之前他早就中了情之毒,病入膏肓。這些日子來的痛苦早已如毒蛇一樣吞噬他所有的希望和意志,他早已生不如死。
「玉安……」曹誦的嘴唇漸漸變得烏黑,呼吸也越來越急促,「你曾經……有沒有一個時刻……曾經為我而動心過……」
玉安的手將他抱得更緊,卻堅定地搖了搖頭。
最後一絲希望從曹誦的臉上流失了,「我愛了你一輩子……就算我要死了,你也不肯說句安慰我的話……哪怕是騙我也好……」
玉安垂下眼瞼看著他道:「曹誦,不欺騙你,是我今生今世報答你的唯一方式。」
他的淚水終於滾落。抬起手來,試圖去撫摸她的臉龐,手伸到半空中卻再沒有了力氣。玉安握著他的手,貼近自己的臉上。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他欣慰地笑著,嘴唇翕動地念叨著,「玉安,我愛你……這輩子我最愛的就是你……現在我就去奈何橋等著你,下輩子我一定會趕在高子泫前頭和你相遇……」
他的聲音消失了,頭一側,手也垂了下去。就這樣,帶著今生的遺憾,曹誦永遠閉上了眼睛。
喪禮舉行了七天七夜。白幡高掛,紙錢漫飛,白髮人送黑髮人,曹儀的傷悲讓所有賓客都流下了的眼淚。除了協助惠姨娘打點府內上下事務,玉安最重要的一項工作便是照顧如煙。本就瘦弱的如煙哭個不停,守靈的時候幾度昏厥過去。玉安將她送入房中后,差人用最好的人蔘為她熬燉了一盅烏雞湯。如煙昏沉沉地醒過來后,見到玉安手裡的烏雞湯,眼裡頓時露出了驚恐之色。
「你放心,湯里沒有毒。」玉安靜靜地說,「大夫來看過你了,說你有了身孕。現在你腹中懷著曹家唯一的骨血,你要好好保重身體,將來生個健健康康的孩子。」
一想到曹誦,如煙淚水再次滾滾落下。
「如今你是當娘的人了,堅強些吧!」玉安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只能如此說道。
如煙抬頭望著她,一雙眼睛像核桃一樣紅腫,「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為什麼不將我送到官府去?」
玉安道:「曹誦臨死前我答應過他要放過你,何況你現在又有了身孕。如煙,你不該想要毒死我,我早晚要離開曹家,也從來不是你的絆腳石。」
提到曹誦,如煙失聲痛哭道:「不……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真正毒死你。我當初給你送點心時就知道你對吃食極為留心,又怎麼會那麼傻。我在曹家做妾受盡冷落,這都是因為少爺對你一往情深,我知道你一心想回宮卻找不到理由,便想幫你一把,誰知道……誰知道他寧可死也不願意和你分開啊!」
她越說越後悔,越傷心,五臟六腑都快哭出來了。這一刻,玉安再也不記得是她的心計差一點兒就讓自己送了命,只慌亂地看著眼前這個悲痛欲絕的女子,終於扶起她,把她的頭擱在了自己的肩上。
「孽債!這都是孽債!」如煙聲聲哭喊著。
窗外下起了綿綿春雨。今生今世,誰欠了誰,已分不清。
小生命的出現總算帶給了這凄風苦雨的家中一線希望。一個月後,玉安奉皇命搬回宮中,而如煙則母憑子貴,終成了曹家的正牌少夫人。可惜雖是各得其所,玉安卻沒有想象的歡欣,曹誦已經像一道陰影留在了她的身上。
回到霽月閣,除了院牆翻修外,陳設、景緻都沒有變化,但似乎一切又與之前都不相同了。官家郊祭大典和春獵即將開始,需要帶一位二品以上的妃嬪同行。大家都在閔淑儀、梅妃和張美人中間猜來猜去,誰知最後聖旨竟然下到了曹妃那裡。不過這也不足為奇,畢竟春獵不比遊山玩水,曹妃從小習武騎馬,再也沒有比她更合適的人選了。
時間一天天過去,天氣漸漸轉暖,可苗妃的咳嗽始終不見好,漸漸地甚至不能下床見風。祈鑒為她招來各地名醫,葯也一直沒停過,卻未見起色。蘅冰這個太子妃當得非常稱職,每天都到玉京殿探望苗妃不說,也常到各宮走動和眾妃嬪閑聊。漸漸地,她和各宮娘娘都熟絡起來。
祈鑒空閑時會前去探望姐姐福康公主,但福康公主的狀況很差,他的心情也常常很差,出了公主宅便帶著小春子到郊外散心。春意漸濃,沿岸的菜畦透出油油的新綠,河邊的桃林也已經片片紅雲,農人們牽著耕牛、負著鋤犁走過,水車吱呀吱呀地轉著。站在河邊遙望著對岸那一馬平川的肥沃土地,祈鑒的心潮也如這滾滾河水一樣翻騰。
皚皚雲間月留客,澹澹湘河水長東。他的腦海里不斷浮現著漱雪留下的信。是的,他的心就如東去的河水,永遠朝著一個方向不會改變。這是他的宿命,也是他的選擇。
「漱雪,」他靜靜地看著滾滾河水,「情是枷鎖。既然我們給不了彼此想要的東西,原諒我,我要忘了你。」說完,他翻身上馬,向著身後的山坡走去。一路青松翠竹,山泉淙淙,陽光在竹葉間閃爍。不知不覺,主僕二人來到一個山門前。抬眼一看,門上赫然寫著三個大字:清風觀。
三月中是祈鈞大婚的日子。喜事不事鋪張,卻也熱熱鬧鬧,皇親國戚都前往道賀。祈鈞和余湘綾雖早已熟悉,大婚這天卻都拘謹得很。新娘下轎時祈鈞一腳踩到湘綾衣衫上掛的緞帶上,使新娘子險些摔了一個跟頭;拜禮時兩個人的頭髮又稀里糊塗勾在一起,就像兩隻斗角的小牛,怎麼都解不開。兩個人窘得滿面通紅,惹得賓客們捧腹大笑。
笑聲不絕於耳的時刻,玉安的眼睛竟然潮濕了。視野里擠擠挨挨都是人,尤其是那幫常和祈鈞往來的文人墨客,酒過三巡后在一起吟詩作對,好不愜意。待趙禎和梅妃回宮后,賓客們少了拘束,宴席更加熱鬧。
宴席正酣,玉安卻怔怔起身準備離去。對於新婚燕爾的祈鈞和湘綾,她想給他們一千個一萬個祝福,但是這並不重要,因為他們已經太幸福了。簡單的皇家聯姻,未有過深刻的愛恨,卻兩情相悅並將攜手一生,使那些刻骨銘心卻天各一方的愛變得多麼可笑。
大門前的院落里梨花猶在,春風吹過飄起漫天花雨。玉安抬起頭,花瓣便飛向她潔白的面龐,落到她的眉心和臉頰上。
一雙溫暖的手悄然從身後蒙住了她的眼睛。分開一看,竟然是魂牽夢縈的那張臉。他笑著舉起花枝,彎腰走到玉安面前,輕輕取下她發梢上的一瓣梨花。
一隊手捧點心的丫鬟走過,子泫拉著她閃躲到了柱子后,牽著她的手小心翼翼地穿過隔牆,走到外面的世界去。
山坡上開滿了火紅的杜鵑花。春天的溪水裹挾著野花和草葉的味道,叮叮咚咚從山澗里流淌下來,濺濕了兩側的小路。明月樓畔,子泫和玉安牽著馬,肩並著肩沿著小溪向上遊走去。走著走著,子泫停下腳步,從路旁的斜坡上採擷了一朵金色的野花,輕輕插在她烏雲般的髮髻上。
「好多漂亮的鵝卵石!」玉安望著溪水另一岸那些金光閃閃的小石頭,驚嘆著跨過溪水中央的幾塊大石頭,彎腰在河灘上拾起那些稜角光滑的小玩意兒。總有那麼一兩個瞬間能令玉安變得無憂無慮,就像一個單純的孩子。子泫一邊牽著馬繼續向前走,一邊含著笑看著她。
「玉安,祈鈞和湘綾成婚了,你羨慕他們嗎?」子泫邊走邊對小溪對岸的玉安說。
玉安站在溪水的邊上,清清的水裡倒映著她如玉的面容,她笑著點點頭。
子泫看著水暈里的玉安,嘴角露出一絲憐愛的笑。
剛剛在王府裡頭,每次眾人鼓掌歡呼的時候,玉安的笑容里都透出一絲憂鬱。經歷了這麼多,別人的幸福更容易使他們的故事顯得傷懷。而他自己呢?如果沒有愛上她,他也就不會受這麼多苦,他會像祈鈞那樣長大成人,直到和漱雪成親,他們也會得到許許多多的人的祝賀,新婚那天,他也一定會笑得像祈鈞一樣幸福。
站在河岸邊,濕漉漉的水草打濕了鞋襪。他望著她微微笑著,「玉安,我從來不羨慕祈鈞,也從不願意去交換他的人生。祈鈞和湘綾雖然琴瑟和諧,但他未曾有過深刻的愛,也未曾被深刻地愛著。而我因為有你,即使在下一個時刻就死去,這一生也了無遺憾。」
說完他將馬的韁繩向著自己一拉,馬便轉過身來。他牽著馬,笑著跨進那淺淺的小溪,激起一片潔白的水花。正當她詫異地睜大眼睛看著他,他已經來到她的身旁,寬大而溫暖的手握住了她的。
「玉安,如今你雖已恢復自由之身,但以目前的情勢,官家不可能再為你我賜婚。人生太短,我不想再與你分離——我們走吧!離開汴京,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在那裡建一個大大的曼陀羅山莊,做幾樣營生,生幾個孩子,終日相對,直到老去也絕不分離,好嗎?」
聽他若無其事地說起「生幾個孩子」,玉安的臉騰地飛紅了。她仰望著他,問道:「你從小的理想是經世濟國,如今一去卻只能終身隱姓埋名,你真的放得下嗎?」
「人生豈能事事如意?我只能選擇最重要的,那便是你。」子泫抬起頭說,「只要活得坦蕩,朝堂公卿和山間小民,又有什麼不同呢?」
他的神情告訴她,他已經經過深思熟慮,甚或已經有了周詳的計劃。
「好,我答應你。」她握著他的手說,「等到端午過後,我們兩個便一起離開這裡。」
子泫笑著糾正她,「不是我們兩個,是我們『三個』——我想帶漱雪一起走。」
「漱雪?」玉安萬分驚訝。
「她住在西郊的清風觀里,我和祈鈞一起找到了她。祈鑒一直沒有停止過搜尋她的下落,甚至常常到清風觀和那裡的仙長論道,再這樣下去她早晚會被發現的。與其讓她一個人在外面漂泊,不如一起離開,也好有個照應。」
玉安斜睨著他,撲哧笑道:「經歷過這麼多,你反而想享齊人之福了?」
子泫笑不可抑,輕輕從身後圈住她說:「你是知道的,漱雪心裡早就沒有我了,又怎麼肯嫁給我?再說了,正主兒這麼厲害,我即使有那個心,也沒那個膽呢!」
玉安忍俊不禁,道:「算你還有幾分見識。」
「若沒有幾分見識,又怎能得到我們玉安公主的心。」子泫得意地湊到她耳邊,低聲說。隨即不顧玉安的驚呼一把將她抱起,快樂地轉了好幾個圈,直到一不小心撞倒在大石頭上,兩個人雙雙摔倒在地。看著彼此滿身是沙的狼狽模樣,兩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一對身影倒映在清冽的溪澗,悠然雕刻進這旖旎山水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