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百轉千折(2)
第66章百轉千折(2)
祈鈞一笑,「鹿死誰手卻是后話。蘅冰,眼下你們大勢已去,不要再讓將士做無謂的犧牲。你們害死六哥兒,皇后一定不會放過你們。如今祈鑒是我唯一的兄弟,你又是我看著長大的,我不忍心看你們死,還是趕緊逃命吧!」
他言辭懇切,蘅冰聽罷卻仰天大笑起來,「逃命?你知道嗎?現在太子果然中了你們的計策去救姐姐去了!如果他失敗了,我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如果他成功了,他們間又哪裡有我的容身之處?我得不到我想要的一切,又毀滅了我擁有的一切,人生於我,再沒什麼可留戀的了!」
說完,她轉身從侍衛手中拔出劍,祈鈞以為她要自殺,連忙上前阻止,不料蘅冰回身一扔,那把劍便向他飛過來。身後侍衛眼疾手快地拉開他,那柄利劍便擦過他的胳膊,刺進了身後的一棵楊樹。
未及祈鈞反應過來,牆上已經萬箭齊發,如暴風驟雨。蘅冰身中數箭,搖搖欲墜,院子里的人慌作一團,四散逃命。鮮血從蘅冰的嘴角流淌下來,她的眼裡露出一抹凄慘的笑,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梅蘅冰!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你不得好死!你的下場會比我還要慘上百倍!千倍!」失去最後一絲意識前,蘅冰的腦海里回蕩著尚明珠臨死前凄厲的聲音。
天空飄來的烏雲遮住了頭頂的陽光。
穿過重重關卡,玉安的馬車一路向北,在離南熏門半里的地方遠遠見到飛馳而來的星辰。馬車猛然掉頭橫在星辰前面,星辰一驚,四腳朝天,將祈鑒摔下馬來,玉安立刻前去攔下他。
祈鑒抬頭看著她,滿臉驚疑。
官家在徐州是假。
徐州的廂軍弒君是假。
錯手殺死的六皇子是假。
漱雪在清風觀的消息亦是假。
宮中種種細數不盡。聲聲入耳,祈鑒恍如身處夢幻一般。
身旁有百姓匆匆走過,正議論著這場突如其來的宮變。
「聽說荊王殿下已經調集四周的廂軍進京師,叛亂很快就會平息了!」
「是啊!那樣百姓就會有好日子過了!太子這些日子又是加稅又是練兵,我們老百姓再也經不起他的折騰了!」
……
玉安側身看著百姓遠去的背影,身旁的祈鑒已經自嘲地仰天大笑起來。那笑聲越來越絕望,漸漸地變成一絲嗚咽,化成他眼底瑩瑩的淚光。
「歲寒方知松柏之後凋,我即使永遠被人誤會,亦不會半途而廢。」這是他曾經對漱雪說過的話。任朝中布下怎樣的騙局和陷阱,都不足以動搖他的意志和決心,可是京城百姓的聲音卻令他一瞬間心灰意冷。
玉安站在他身後,道:「歷來百姓都是當權者手中的工具,只知道相信他們的里長、縣丞、知州等官老爺,無法深謀遠慮,亦不能得知誰是在為他們謀划千秋大計。祈鑒,你敗就敗在太認真,忘記了這橫亘在你和百姓之間的這道權力牆是多麼的堅硬!」
祈鑒輕輕一笑,臉上再無其他表情。天上烏雲蔽日,如波濤翻滾。
玉安行至他跟前道:「無謂再難過了。終有一天,歷史會告訴世人,讓他們知道你的冤屈。」
祈鑒搖頭,慘淡一笑,「不會的!歷史那麼長,史書那麼短,又豈能記下每一個人的名字!」
玉安在他身旁蹲下來道:「其實歷史記得又如何,不記得又如何,都不過是瓦礫堆里的一抔土罷了。天下不是你一個人的,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命運,你現在要做的正是守好自己的命運啊!」
耳畔廝殺聲未絕,祈鑒忍著腿上的傷口帶來的疼痛,在劍柄的支撐下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他心裡的戰場,難道要就此止戈嗎?不,這不可以!半晌后他勒轉馬韁看著玉安,「謝謝你,玉安,不過即使為了跟隨我的將士,我也必須回去戰鬥到底,這是我對他們的承諾!」
「他們雖是你的將士,但終究是大宋朝的將士!你回去不是救他們,而是讓他們去送死!」玉安拉住他的衣袖,烏黑如墨的眼睛懇切地看著他,「你曾經對我說過一棵樹上的風景太窄,如今又何不放寬心推開你心裡鎖著的那道門,看看別處的風光?祈鈞宅心仁厚,蘅冰又是他的表妹,他會善待他們的。不要再打沒有勝算的仗,真正值得你為之廝殺的人,現在正在渡口等你!」
祈鑒沉默片刻后,低頭注視著玉安的眼睛,「為什麼?玉安,你為什麼要冒險幫我?」
玉安看著他,「你還記得許多年前在慶雲殿外的那個下午嗎?在玉安的心中,你永遠是那個把我從樹上救下的二哥哥。」
說完,她握著他的手一緊。祈鑒的手微微一抖,轉過身用鞭子一抽星辰,星辰便四蹄散開,絕塵而去。
「星辰,從今往後不再征戰,我們都自由了!」他臉上的笑容如雨後晴空般釋然。
烏雲越壓越低,隨後便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珠灑落到地面,濺起處處水花。路上的行人慌亂地向家裡跑去,泥濘的道路上滿是水窪和腳印。馬車一路飛奔,玉安掀起車簾。一場雨下得她心慌意亂。一路上見到各處人家房屋起了炊煙,午時已至。他們必須儘快趕到渡口,離開汴京。
遠遠看見破廟的輪廓,漱雪便帶著笙平和一個家丁模樣的人匆匆迎來。馬車停下,玉安和祈鑒飛快地跳了下來。
見到祈鑒,漱雪的眼裡露出一抹驚喜,但臉上的擔憂卻更加深重了。
「子泫呢?」玉安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
漱雪看著那家丁道:「大事不好,子泫不知從哪裡聽說你被皇后軟禁,一大早便單槍匹馬去了宮廷!還派這個小兄弟來給我傳話,說是到了黃昏若還未見到他帶你出來,便讓我乘船先行……」
那個家丁模樣的人上前,戰戰兢兢地將一隻錦囊遞到玉安手中。玉安哆嗦著撫過那個針腳粗鄙的「泫」字,遍身一陣涼意。
「子泫,子泫!」她驚慌地大聲叫道。
祈鑒疾步走過來,掀開衣襟為她擋住傾盆的大雨,道:「你不要慌!皇后沒有對付子泫的理由,他一旦聽說你已出宮,便會立刻來這裡和你會合!」
「不!他會出事!」她用力掙脫祈鑒鐵鉗一樣的手,「我要去找他!」
笙平死死地抱住她道:「不行,公主!未時將至,皇后的詔令一旦發出,全城都將視你為敵人,你回去是自投羅網!高公子一見到告示便會知道你已經脫險,就會立刻趕來與你會合的!」
「不!無論如何我一定要回去!他可能被困在宮廷,也可能已經受傷了!我不能明明知道他身陷險境還在這裡眼巴巴地等他的消息!我曾經答應過他,就算是刀山火海,也要和他一起,永遠一起!」
祈鑒拉著玉安的手鬆開了。他伸手從地上抹了幾抹稀泥在玉安和自己的臉上,道:「如果你要回去,我陪你回去,也好有個照應!」
玉安搖搖頭,「不,在汴河漲水之前,你帶著漱雪、笙平先行離開!」
「不。」祈鑒堅定地阻止她繼續說下去,「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適才你為我而涉險,你遇到問題時我又豈能袖手旁觀?」說罷他拉她上了馬車,馬車吱呀吱呀,轉過身踏上來時的路。
城內已經止戈息兵,戰後的街市滿目瘡痍。玉安和祈鑒一路搜尋,卻全然不見子泫的蹤影。她的心就像風浪里的船般,東倒西歪后一點一點地沉下去。
大約在一個時辰之後,他們終於找到了子泫。
里城東面的曹門前,雨水將青石路上的污垢沖刷得一乾二淨,路旁的水窪里仍舊可見斑駁的血跡。子泫匍匐在地上,渾身上下都沾滿了鮮血,他的腿似乎受到了重創,正艱難地用劍支撐起自己的身體,卻一次又一次地摔倒下去。
他的肩、背、胳膊和大腿上無一不是長長的傷痕,一道道,觸目驚心。
玉安只覺得萬箭穿心,飛奔上去一把牢牢抱住他,眼淚瘋狂滾落,「子泫,你這個傻瓜,我讓你在渡口等我,等我啊!」
子泫露出一絲艱難的笑容,道:「我……我來時的路上得到密報,說皇后暗中扣留並要加害於你……我混進了柔儀殿,見到了許承佑才知道你已經平安……」
玉安一把緊緊地抱住他,「可是你怎麼傷成這樣……」
子泫努力地搖搖頭道:「皇城司里有人設了局,想利用我來抓你……我衝出重圍到了這兒……」
祈鑒環顧四周后疾步上來道:「這裡太危險,我們快離開!」說罷便將子泫扶進車廂。馬車從曹門出城,一路向著東南方向的渡口飛馳而去。
馬車尚未來得及出羅城東門,未時已至。城中通緝他們的告示漸次張貼,所有人都在議論紛紛。祈鑒見狀立刻換上了車夫的衣裳,親自駕著馬車衝過一道又一道的關口,扎進濃密的雨霧,奔向著城外的廣闊天地。
等到祈鑒和玉安察覺後有追兵的時候,馬車已經出新曹門五里地遠了。
馬蹄聲聲,侍衛馬軍司裝備的七八個將士尾隨而至,箭如雨下。祈鑒飛快地驅馳拉車的棗紅馬。車廂里劇烈顛簸起來,車門因此而打開,玉安一手抓住車廂壁,一手牢牢扣住重傷的子泫,生怕他一不小心跌下馬車。正當她小心翼翼地抱著他向靠近祈鑒的一側挪動時,一支箭從揚起的車簾射進來,眼見著就要射到她的後背,子泫一眼瞥見后迅速推開她,向著那支箭迎了過去。
羽箭不偏不倚射中他的胳膊,鑽心的痛襲遍了他的全身。是時馬車經過水坑劇烈一震,他緊扣著車身的手一松,便順著車門滾落了下去。
「子泫!」玉安大叫一聲,立刻撲了出去,在地上迅速地打著滾。祈鑒見狀,拔下車身上的幾支箭,憑藉著車身的掩護,一支一支擲了回去。追兵中有人躲避不及受了傷,有人則為了躲閃而摔下了馬。祈鑒飛身上前奪下其中一人的劍,與餘下的人廝殺起來。
路邊是很陡的斜坡。斜坡下是一個數丈深、長滿青草的溪澗。子泫一路滾落到崖邊,直到玉安飛身撲上去,緊緊地抓住他的一隻手。
他的另一隻胳膊上的斷箭猶在,尚汩汩地冒著鮮血。他死死地扣住懸崖上的石頭,努力地試圖爬上來。雨後的石頭上滿是淤泥,渾身的傷又讓他使不上力氣,他額上不停地滲著汗珠,臉色也變得越來越蒼白。
「子泫,再加把勁,再加把勁!」玉安拚命地喊道,淚水順著臉頰直往下落。
子泫虛弱地抬起頭。她躺在平地上,毫無遮攔,正隨著他一點點地向著崖邊滑去。她的處境,並不比他更安全。
終於,他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淚水卻湧上了眼眶。凝望著她滿是雨水和淚水的臉,他下定決心似的,輕輕地搖了搖頭。
「玉安……我們不能一起死在這裡,不可以……不要悲傷……即便我死了,我不會去投胎,也不會在奈何橋上忘了你,我的靈魂日日夜夜、生生世世地縈繞在你的周圍,陪伴你,保護你……你已經被禁錮了太久,馬上就可以走到自由的天地里去,在那裡種出漫山遍野的七彩的山茶花,你的生命也會像花兒一樣綻放……跟著祈鑒和漱雪一起離開,建一座屬於我們的曼陀羅山莊……答應我,玉安!」
玉安拚命地搖著頭,早已泣不成聲,「不,我不答應你!你不能在我孤獨了十幾年之後,還要我孤獨一輩子……你死了我亦不能獨活,求求你不要放棄,不要放棄……」說罷,她更用力地去拉他,而她的身軀也因此向著懸崖更近一步。
祈鑒回頭見狀,憂心如焚,奈何他剛一轉身,鋒利的劍便向著他刺了過來。他一劍逼退追兵后,翻身上馬,騎著馬一路過去,將餘下的追兵殺得落花流水。
終於,子泫用盡全身力氣將他的手從玉安的手中抽出,另一隻手輕輕鬆開,他便像一隻斷線的風箏,搖搖曳曳向著幽深的溪澗墜落。頃刻之間,天地萬物仿若都在眼前崩塌,玉安什麼也沒想便向著他的方向撲了過去。
但就在她要墜落的那一刻,祈鑒飛身下馬抓住了她的手。
「求求你,放開我……」淚水瘋狂滾落,玉安的眼裡、臉上,全是無窮無盡的絕望,「我要和他在一起,我不要留下他一個人的魂魄孤獨地在奈何橋畔遊盪……」
祈鑒哪肯放開她,殷切地喊道:「不,子泫需要你好好活下去,這樣他的死才有價值……跟我們走吧,玉安!這一生我們都會照顧你,保護你!子泫的愛不是要你毀滅,而是要你重生啊!」
五臟六腑都痛得碎裂,望著祈鑒熱切期盼的臉,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睛。終於,她點點頭,將另一隻手搭在了他的手上。祈鑒用力將她從崖邊拉起來,她便跌落在他的懷抱中,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天已放晴。蒼茫暮色中,一匹高壯的棗紅馬在風雨之後的原野上如閃電一般飛馳。
新一輪追兵趕到渡口,卻沒有見到船,也沒有見到人。沿江翠綠的柳枝濕漉漉的在空中隨風搖蕩,一群打著經幡、身穿道袍的道士從破廟的後面經過,向著遙遠的地方墓地行去,口中念念有詞:
「天長地久。天地所以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
西邊殘陽如血。
(本章完)